肖黛随笔

【作者简介】

肖黛，学生，教师，读者，著者。籍贯山东荣成，生于福建厦门，长于浙江舟山，工作于西部青海，现居成都。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北方文学、青海湖、时代文学、延河、黄河文学、绿风、星星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约二百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和青海省政府文艺奖。出版散文集《寂寞海》、诗集《一切与水有关》及《肖黛诗文集》。

诗歌的高原

诗歌写作是最为神圣庄严也最为隐秘和孤独的时刻。诗人的不同气质，会引发不同的意志情绪类型，所谓“才有清浊，思有修短”。这不影响诗歌的高贵。大多数人通常又以其更加高级的心灵自觉，把自身的态度及立场相容于生活现实中，诗歌写作的成果是对社会所展现的一种高等修养的表达。当下，文学发展的轨迹发生了鲜明变化，诗品呈现纷繁复杂的现象。一方面，或骚动或迷惑或焦虑的诗人似乎正在进行各种性质的突破，另一方面，对诗歌标准的失范及对诗歌评价的社会标准被广泛讨论着。而这也不影响诗歌的高贵。自我颠覆和解构更不是问题，品评和探索更应该做为张扬诗歌魅力的机会。诗歌写作有其仪式，这种仪式具备特殊的象征意义和现实意义。

心理学家佛罗姆言说：为了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人必须与别人发生关系，同别人联系起来。而诗人的健全，尤其见于写作时与写作的对象所保持的纯粹的、美好的、千丝万屡的联系。有许多伟大诗人的作品总是能够让人忽然觉得，她们就在自己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带来无数惊喜及美的享受，带来处理日常事物的恰当力量。这是诗歌写作仪式的隆重感带来的艺术审美表达的结果。是神游开悟。是诗歌净化魂灵的功能释放。是大众审美经验的特别提升。因此，诗歌的一切与社会性并不相斥。它不单是文学内部文体的自然变革，更是大文化的产物，它勇敢地担负起了一个时代的思想情感的使命，同时使得诗与社会的关系发生巨大的联络，而诗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席，并需要既合理又稳定的情怀，承传生命源流史一样的荣幸感。诗人内心原初涌现的情感和情结，才足以凝结寄予空灵的无限新兴的遐想。这份作用力的扩大，会成功地变人的身体的囚禁为灵魂的解放，变死寂的沉陷为天籁鸣和的忘我，亦可成功地变畸零之丑为独特之美。最终，所传达的是如梦的、平和的、适意的、旷远的、宁静的盎然生机的意蕴，即是与整个社会乃至大自然共生共存的赞颂——这才是诗歌的高贵之处。

仰望着卢梭

做为女人我深知女人二字后面必有“命运”相随的意义，其意无非涉及吉凶福祸。由于基本实现了对历史的不同背景以及生物科学和医学科学所提供的中肯认知，“命运”的指向变成了卢梭意义中的人在一定条件的限制中所面对必然和偶然的选择。这里起码有潜在的两个意义：一是如何被生活所掌控了，二是如何掌控了的生活。过于乐观和视而不见现状的真实，肯定是可悲亦不可持的态度。因为是否掌控了生活之判断，来自生活全方位和深层次诸多环节的证明。女人们从拘谨刻板到愈加本色，令生活免去了许多索然，增添了许多灿烂。但是仅仅在昨天和前天，由于尊卑等级森严的封建和半封建意味极浓的传统，各种礼度还在残酷地决定着女人可能只是一件衣裳、一样摆设、一簇无名花、乃至是被操纵的工具而己的命运。尽管今天的女人们不无缺憾地面临着一个价值取向多元化的现状，却在精神本体和世界客体两方面终于都有了平等的可能性，使女人的心理基调和生活内容，都随着种种革命而发生着天翻地覆样的变异，比如自由度，比如职业化，比如法制性，都为女人们的解放提供了确切的保障。女人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或者有了思想——思想是铭刻在具象生活的情感中的生命。如果认真地审视自己和检点自身，我们真的就不得不仰望卢梭。审视和检点着实不比改天换地来得容易。在我们的祖先中，嫘母麻婆们谁不是蚕桑耕织，文姬清照们谁不怀一腔温情。翻阅诗经至诸子百家，细读唐宋到明书清史，直至五四以来的种种教科书，有女初长成就有了婉约的歌，也有让人相信有女长相思就有了美妙的诗。但女人们究竟偏颇了什么？不务家政，不会浆洗缝补了，不读诗书，不通乐律音韵了，不切实际，泼悍而傲慢不驯了，不思进取，愚拙而矫揉造作了。如若皆此，那些婉约的歌和美妙的诗又何处能觅呐……仰望卢梭吧，他始终在说，女人的命运由思想决定。

心里的高原

富裕和快乐肯定不能代表社会的全部真相。麻木、漂泊、卑琐、惶恐的不良让人承受的伤害太多，说不愿意说的话，听毫无意义的饶舌，双手拧着沾满油污的洗碗布，双脚不得不踏过埋汰的巷道，在菜市场与小商贩讨价还价，在名牌商店里遭遇囊中羞涩的尴尬，被轻视或被蔑视，跟某段经历叫劲，还得被机械乃至呆板地被各种秩序调理着，总归起来看，如履薄冰和铤而走险的实例总是不在少数。这样的生活，自然还不是最糟糕的，但也是最折扼人的。欲要有所改变，须臾在心里构筑一个高原。大可以去感觉拥有另一个值得推心置腹的人做为朋友兄长甚至情人。如果专程去秀美之景观光会仔细地向他报告观后感。和亲朋聚会要是有他在场将更加愉悦。偶而弹弹琴又感到他就在琴旁倾听。到温泉水里游泳更愿和他共溅水波。与他一起品尝碧绿的香茶时可以谈诗诵歌。碰着困难或有所心得，都有赖于他的意见和建议，有赖于来自他真性的夸奖和赞美。如此一来，所有的不如意都在祥瑞的阳光下化为乌有了。还有人闲暇寻宝似地找来好书用阅读填充。读到崭新的篇什如同与知己推心置腹。而与知己推心置腹亦如像读崭新的篇什。篇什崭新不一定是最近的写作成果，可能是自己最近才读到了而已，也可能曾经读过，在重读时，身在不同的状态，又意外地读出了别样的味道，便获得新的启示。难道这不是一回对崭新篇什的阅读？哪怕著者是对万千大众说的话也权做是专门对自己说的，于是感到贴切得很。细细品味中思想的板块会移动碰撞，情绪的地壳会在挤压下升降有序，生活中的海水也会波涛汹涌，各样褶皱间的思想和情绪，必将发生强烈的断裂和崛起，从震旦纪时期到奥陶纪时期，再从泥盆纪时期到第三纪及晚新生代的高原就形成了……阅读的人便有了舒展的地势和深广的宽谷及纵横的湖泊。艾怨的块垒被解体，苦闷的沉积被融化，浮躁的拖累被消减，一切都将在整合递进中。因而超凡脱俗虽不是刻意的目的，但要与著者及其作品成功地对话，必须站在较高之处，而隆起的是与梦境和艺术、与尊严和自由、与由衷发出的微笑尽相一致的高度。中国古人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西方歌德所谓读一本好书等于和许多高尚的人谈话——与这样的阅读建立情谊，如同对方代表的是另一个高大陆上的辽辽之原。

心里有了高原，人就站在了高处。

珍贵的礼物

窗外是年轻人的夏季。热气腾腾的背影在宽大的马路上出现或消失。是时代的金属，明光铮亮地发着烫。各种各样的打拼使得莫测的优胜，能获得一次次的分明。我喜欢。我在他们的眺望中可能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时节。而总有一些生活是在窗内的。如是文学创作的具体过程，要把慎重思考和展开想象的结果详尽地记写下来。这样的辛勤劳作我进行了多年。没有人说过，我将成为文坛上最享盛名的作家或我的作品将流传于世。可我倾心文学怕是与生俱来的？但平地而起的能耐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我恰恰欠缺得很多：没有种过田地，真的到农民的生活里去亦会有许多尴尬。也不曾做过工人，甚至分辨不清最普通的工种。读书和做学问又泛泛得厉害，几乎没有限界，不曾直盯着一个小方向钻研。写作也如此。见功夫的，不敢说。但在很年轻就习惯把读之心醉的词语抄录下来以滋养自己。生机昂然的有着春天般的欢快美好。温文质朴的则有水缓流平的妥帖。怒束横生的像是凿琢弊秽的刀斧。至今它们仍然没有丝毫的枯燥苛杂之嫌，仍是我人生旅途中必携而往之的行装——这一切，源于年轻时所聆听过的故事《麦琪的礼物》。那是启蒙课。讲故事的人早已远去了比天还远的地方，他更不会料到那份不经意的“礼物”令我动了做文学的心思。但创作本身自然不会是易事。那时不曾恋爱也还没有成婚的我在好长时间里没人爱没人疼的。我曾经的困惑犹如美国人坎比所说，创作时手腕下得有两个缪斯从旁呵护，一个勒抑，一个推进；一个重在节制，一个重在扩展；一个传授把握之才，一个传授达意之术；一个以文规墨矩相绳，一个启其真善及美的境界。无论能得到其中哪两位的呵护毕竟已是莫大的幸事，何乐而不为呐？只有当自觉想象的光源和生发杂色直感在我的文学里呈现为一道裂谷，即便需要纵身驱谴于底，痛苦沦肌浃骨，哪怕换得个波澜不惊——我不用管谁，且谁也不用管我，身心由己，正是我竭力索讨的所谓年轻的生活——就这样生活着，并与文学保持着持久而坚实的关系，凭自由和爱情的时节之气啜入肺腑，彼此便就光荣地相邻互连地生活着了。这正是我的理想。而理想是对自己最客观的解释，所以它真实。不抵抗真实是明智的选择。如此说来，我这一辈子或者都没有使命感可言，只是真实地生活着而已。当冬季的大雪从窗外扑进来的时候，生活会渐渐被一片洁白所覆盖，诀别的话，有时候会来不及说，不如现在就说：谢谢那“礼物” ，它对我的安排与我的理想不谋而和。

三江源摄影

在大自然中寻找摄影的灵感是了不起的事情。问题在于摄影可相对精确、细致、忠实地反映大自然的功能，却不会自动地就成为艺术的创作。而自然景物本身不将理会艺术的发生和终结。摄影者对自然本质的挖掘和对表面对象的提炼才是艺术本身。所以，判断摄影的效果，如果能够上升到感情和理念的层面，就不仅在于感光材料所记录下来的那些没有赋于其生命的镜头景象究竟如何。比如，粗重的高大陆。寒烟。兽群的颂歌。细节部分。命运的向背。与孤独的联盟。危险和罪行。被戳痛的水面。变成以剪影主体的边框影纹——梦。血的外溢。祈祷词。看不见的夭亡。信物毁灭。空间对时间的啜吸。惊惧。无路逃逸。囚禁在往事里的自由。变成逆光及暗调时的轮廓线。被凌辱的符号。难以埋葬的骸骨之架。玄。脆弱。灵魂的战栗。生命的躲闪。失散的风。始终放弃决斗的姿态。除了阳光迸裂的构图，还有雪山润泽的虚空，湖波悬浮的柔软，石砾堆砌的幻渺……而仅仅如此，还不是艺术。因此，拍到了什么很重要，或者每一幅画面里是否珍藏着不尽的心之秘密更重要？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感谢眼睛，是眼睛实现了观看，也进一步为视觉实现了审美。而眼睛具有远不止照相机复制外物的功能。问题最可能在于摄影者的心。世间最大秘密在心的深处，那里面会藏着什么样的内容物？心是知觉，是直觉，是感觉。心是动机，是情绪，是经验。心是意识，是无意识，是意识流。心是信息源，是信息及信息的加工场。心是言语：是内部的言语，是自言自语。心是个性，是素质，是性格，是认知方式。心是意志，是意向，是兴趣及其保持的再现。心是思维，是抽象和概括，是分析和综合，是创造力。心是记忆，是回忆，是追忆，也是对于事无关的遗忘。心，也有高级与低级之分。所以还是要看到心：拍到辉煌的高山兀鹫得看到心的辉煌。拍到烈风中的野牦牛雕像得看到心里的烈风。拍到喜马拉雅旱獭柔软的盔甲得看到心的柔软。拍到狼的优雅瞬间得看到优雅的心。拍到冠冕耸立的藏羚羊得看到心上的冠冕。拍到裸鲤向水的心脏游去得看到水的心脏。拍到岩羊鼎沸的犄角得看到心鼎沸的样子。拍到被赤狐以新娘子似的目光眺望的雪得看到新娘子心中的雪。如此的美，才是水淋淋的活生生的火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