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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心中的故园 芳华一梦四十年 岳飞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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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8 年 04 月 29 日 星期日   07

心中的故园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辗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1980 年,大柴旦,除夕之夜。

朗诵的父亲手持一本新购的《杜诗散绎》,话音刚落,小小的房间里便响起快活的笑声。每个人的脸都被炉火映得泛着红光。年夜饭前的这段时间,照例全家人都要表演节目。母亲每次都唱豫剧:“妈呀妈你消消气,咱有话慢慢讲,不要着急……”若不是造化弄人,她本该是豫剧团的演员。轮到父亲表演的时候,他总是两手捂住耳朵,紧闭双唇发出“ 嗡——”的鸣声。他独自在茫茫戈壁上跑车的时候也常常这样。“不行,赖皮!”母亲带领姐妹们表示反对。于是,他便为我们朗诵。只要是在家的日子,每天晚上父亲都为我们朗诵。

窗外,白雪映照着沉沉夜幕,冰凌花变幻出童话森林。草原、小鹿、牛羊……和故事里讲得一模一样。初一早上,房门后结满了厚厚的白霜,早起的孩子拉不开门,只听得外面爆竹声一阵接着一阵。

1984 年,南八仙,大年初一。

喝了一碗祖母刚煮的羊奶,我走在阳光灿烂的草原上。这身粉色的条纹衣服是我的最爱,穿着它,一向邋里邋遢的我往草地上躺的时候甚至都犹豫了。我一边走,一边顾影自怜,觉得自己美极了。祖父往我的口袋里装满了糖果,那是他的朋友从上海寄来的。每剥开一块,我都把印着牡丹花的玻璃纸捋平了,小心翼翼地夹在课本里,闲来和姐姐一起折成花蝴蝶。羊群在远处漫游,小青和小白跟在我们身后。小青青,小白白,一身柔软卷曲的长毛,叫起来“咩咩”的声音,稚嫩得叫人心尖儿发颤。我剥开糖果给它们,它们的双唇好看地蠕动着,把糖块裹进嘴巴里。我的裤兜里是一把拆开的鞭炮,划一根火柴点着,捻子快着完了,把鞭炮往空中一扔——“噼啪”,吓得小青小白一哆嗦。

1989 年,格尔木,大年三十下午。

所有人围着方桌包饺子,我包的饺子弯弯的,像月亮。祖母炸的麻花和糖角足足一洗衣盆,糖角里包满了白糖,趁热咬一口,流出滚烫的蜜汁。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院子里的鞭炮也炸响了。第一锅饺子出锅了,氤氲的热气朦胧了母亲的眼神。她将盛出的第一勺饺子连汤一起,倒在门后的角落里,嘴里念叨着:伯,长兴,吃饺子了。入睡的时候,她忽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嚎啕大哭。我们面面相觑。——“你快走吧,再不要回来了!家里都好好的,你回来做什么?!”姥姥对着空中大声斥责。于是,不久她便安静下来。

1998 年,乐都,除夕之夜。

当春晚的主持人开始倒计时,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数以千计的人们裹紧大衣,迎着寒风,来到福利区的“大什字”,抬头仰望着天空。当钟声落在新年的第一秒,礼花满天,烟火璀璨。盛放的烟火在空中绽开瑰丽的花朵,光影流转,绚烂异常。工厂已近停产,薪水常常拖欠,举家在同一个工厂的日子捉襟见肘。但过年时,依然是这座大山里的三线企业最热闹的时候。伫立在爆竹喧嚣、烟花辉煌的夜晚街头,每个人的眼睛都熠熠发光。

遥望美丽的夜空,竟无语凝噎。

2013 年,西宁,新年音乐会。

年轻的捷克布拉格爱乐乐团。古雅的乐曲旋转,升腾,弥漫,爆发。忧伤的回忆,艰难的跋涉。漫漫长夜终于过去,朝霞满天的黎明就要到来。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看见了一盏明亮的灯。一曲终了,他们奏起了《梁祝》: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飞久徘徊……眼泪无声地滑过面颊。

过去了的那些新年啊,一幕一幕,如同老电影的片段回放在脑海。如今,为什么每每想起,心中总夹杂着忧伤而甜蜜、明晰而怅惘、怀念而失落的情感?

你说,这就是乡愁,是对故土的眷恋和告别。

故园已逝,故人已远。那尚留在原地的,或许只有沉默的土地。乡愁是什么?是童年时赤脚走过的田埂?是屋顶袅袅变幻的炊烟?是母亲的一声呼唤?还是梳着小辫的玩伴?是光屁股跳进的池塘?是夜空中新洗的月亮?是咿咿呀呀唱着的老调?还是放牧过的牛羊?

今天,你犹自感叹,高楼代替了平房,工厂取代了原野,故园已经消亡,乡愁已经不再。你在诗文中、在歌曲里固执地咀嚼着有关故乡的所有苦涩而甜蜜的记忆,不厌其烦地描述着故乡山坡上的青青小草和淙淙溪流,无比留恋地回忆着消逝的岁月和村庄。那是对旧有生活方式的追忆,是对传统劳作的怀念,是对远去故人的挂牵,是对古老精神的传承,是对美好习俗和道德观念的坚守。而我心中的故乡,并不局限于某一固定的土地,不拘囿于某一固定的村庄。在我心中,故乡是一个宽广的词汇,是一个博大的概念。

你还曾经疑惑,许多久居青海的内地人,为何数十年依然不会说青海话,听不懂青海花儿,吃不惯青海面片……

我拾起遥远年代中记忆的碎片。据说,当年蚩尤与黄帝作战失败后率部落退守西南边陲,其后世世代代思念故土,便叮嘱后人将本族死者面向东方安葬,于是,在贵州、江西、云南、广西等处处可见奇异的岩棺葬。我想起辗转迁徙的客家人,他们至今住着铁桶般的土楼,厨房供着灶王爷的神位,说着一口中原古音的客家话,建造着客家会馆、宗祠,坚守着客家习俗。在江西、福建、四川、广东、湖南乃至世界各地的客家人,每年都会相聚在客家恳亲大会上认祖归宗,共诉衷肠。我想起六百多年前,那在大槐树下依依顾盼、不忍离别的祖先。十八次大规模的移民遍布河南、河北、安徽、江苏、甘肃乃至全国各地,但他们不管在哪里落脚,都会给新居地安上一个与故乡相同的名字,在自己的园中种下一棵槐树。

我想起我的祖父,一个来自中原的农民。多年以前,当他背着行囊,遥望黄河波涛滚滚,踏出西行的第一步时,故乡就已经化作一个温暖而陌生的字眼。他放下镰刀和锄头,放牧起牛羊和骆驼。他和蒙古族老汉称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白天,他开着刮路机迎风冒雪,在海拔三四千米的翻浆地带养护公路;夜晚,他守在零下几十度的牛棚,为即将临盆的母牛接生。他骑马两天两夜,穿越魔鬼城寻找走失的骆驼;他埋下夹脑,捕获路过的狐狸和狼;他用盐碱地里的芒硝熟皮子,为自己和家人做成皮袄。但,这并不妨碍他探亲回来,捎回的是精美的汴绣;退休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到久别的故乡。他描述着梦中的庭院,那里要有一个池塘,有杨柳依依,清风徐来,有红尾巴的鲤鱼游弋,有洁白的荷花开放。

同样,我也想起生活在河南蒙古族自治县的蒙古族人,他们中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母语。每当清宵夜半掩卷沉思,会不会感到一丝隐痛和遗憾?我也想起我的蒙古族朋友,她已经不会用母语唱一支长调。然而,正如歌中所唱,虽然已经不能用母语来诉说,但这块宽广的土地,依然接纳他们的悲伤和欢乐。

我的青海兄弟,你不也觉得母亲做的破布衫最香?清早的一碗奶茶最甜?如果你也曾尝到过醉酒的滋味,如果你也曾体味到沸血的烧痛,如果你也曾经历家信的等待,如果你也曾思念母亲的芬芳,你就会知道,一瓢长江水、一掌海棠红、一片雪花白、一枝腊梅香里所蕴含的凄怆和哀愁。正是文化的交流、民族的融合,产生了多姿多彩的文化,也正是对文化的传承与坚守,成就了一个和谐多元的时代。如若一个生活在内地的藏族同胞,完全忘却了自己的语言,放弃了自己的生活习惯,是该庆幸还是遗憾?所以,我们永远不要妄图代言,我们不要犯下这低级的错误。我们要摈弃狂妄自大的浅薄和偏见,向世界打开自己的胸怀,让五湖四海的风都吹进来,涤荡,冲撞,澄明,安详。

席慕蓉在“出塞曲”中写道: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谁说出塞曲的调子太悲凉?如果你不爱听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是的,透过故乡的小调,透过熟稔的乡音,我们看见了千里之外,风沙呼啸过大漠,黄河汹涌阴山旁;透过圣洁的白塔,透过飘扬的梵音,我们听到了自己的内心:乡关何处?乡关处处!谁又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谁的祖辈不曾负着故乡的泥土,回望关山次第,故园渐远,在模糊的泪光中踯躅前行?故乡,是辗转中的寓所,是颠沛里的眠床,流离时的灯光,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故乡!

而乡愁永存。乡愁既是遗忘,又是铭记,既是远离,又是亲近;乡愁既是放弃,又是固守,既是终结,又是开始。乡愁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忘故乡的山山水水,父老乡亲;乡愁是不论落脚何处,都把脚下当做故乡,开垦田地,男耕女织,用双手再建一个美好家园。

近年来,每年过年,贴上了大红的对联和窗花,我便掩上房门,像候鸟一样飞回故乡中原。我看到,白马寺前,进香的长队排出数公里;关林庙口,火红的鞭炮堆积如山。无论是来世荣华或今生富贵,无论是有情众生或友好亲朋,所有的祝福和祈祷,无非是基于对生活的美好期许。这让我抛却偏执与傲慢,静静倾听和思考,也许,真善美,就是最好的信仰。

2014 年,洛阳,大年三十。

暴雪。锣鼓声悄,行人渐杳。我一路向北,踉跄而行,去寻访隋唐遗址的一园梅树。天地茫茫,飞雪飘飘,惟有暗香缕缕引我向前。天,看那树树傲放的寒梅,在冰雪的世界中如点点火焰倾情燃烧!那一刻我明晓了,何为中国精神,何为华夏之魂!在这天地茫茫一派中,我如痴如醉,似癫似狂,直欲仆倒在地,拥抱这片令我魂牵梦萦的土地!在我的心目中,这不仅仅是中原,这可以是青海、西藏、新疆;可以是云南、贵州、四川;也可以是湖南、湖北、浙江,可以是祖国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是中国,这是我永远的故乡!

大雪纷飞中,我来到长满梧桐的街道。这时,耳畔传来熟悉的歌曲声:“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顿时,一股暖流淹没了我。我如遭电击,呆立街头。

是的,正如你所说,故园在心中啊。

编辑:陈思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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