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记忆里,老家门口是一条长长的泥路,下雨之后会有一个个小水坑,放学的孩子们挽了裤角叽叽喳喳从泥巴上踩过,偶有一两个因为地面湿滑而被摔得四仰八叉,狼狈不堪。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再搀扶着前行,留下一路欢笑。
有孩子从家中出来,手里拿着小半块锅盔馍馍,边走边吃。掐一小粒丢给路旁的蚂蚁,看它们如何使了劲地将庞然大物拖回家中。忽然邻家有孩童哭着跑出来,后面有大人拿着小树枝追赶,嘴里骂骂咧咧,原来是孩子不慎将暖瓶打翻,暖瓶碎了。
再然后,夕阳西下,整个村庄被笼罩在落日的余辉中,屋顶升起袅袅炊烟,然后便有孩子站在屋顶大声地喊:“阿大,吃饭来....",那个去放牛或串门的大人便拖着长长的音应到:“哎,来了....."然后急匆匆往家赶。
从坪的方向过来一辆小车,北京吉普。在土路上颠簸起伏,身后扬起一路尘土,有几个孩子跟在后面使劲追逐,小一点的掉了鞋子,来不及擦去流下来的鼻涕,开心地跑着。车停在别人家门口,孩子们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陌生人,流露着艳羡的目光,最希冀的是能够得到一两颗水果糖或者鱼皮花生。放到口袋,轻轻呡着,呡一口再用糖纸包起来,过一会再拿出来,如此往复,希望自己是吃得最慢的那个。
这些过去的事,模糊了愉快和伤感的界限。那些愉快,最终因为过于短暂而在回想起来的时候变得伤感;而那些伤感,却会因为叫人刻骨铭心而变成了回忆中的快活体验,一切已经混合成深冬时节玻璃窗上模糊氤氲的霜雾一样语焉不详的怀念,轻轻抹开一块来,才可以清晰地看见所有曾经叫人动容的不堪重负的人和事.....
小学三年级,教室的屋顶开了天窗,上课的时候从天窗望出去可看见飞鸟,下雨的时候会有雨水从天窗飘下来,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呀呀,而我们的思维已然跟着天窗外的白云飘到家里:“午饭会是什么呢?阿妈会不会给我炒点洋芋丝?锅盔馍馍里会不会放一些油,嗯,那样会更好吃”。
值周老师有节律地敲响下课铃声,我们便迫不及待地冲出去。旁边有两个男孩在打架,说另一个越过了他在桌子上刻的“三八线”,戴眼镜的老师手提教鞭走过来,那些围观的、打架的便作鸟兽散,下午时候那两个打架的男生在分享从地里拔来的胡萝卜,连同胡萝卜上面未清洗的泥土。
开了天窗的教室成了危房,我们从教室里搬出来,快乐如小鸟,裸露在阳光下,风吹日晒,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健康的光芒。冬天的时候手上裂开的口子渗出血水,肿得老高,不觉得疼痛,但奇痒难耐。切两片洋芋敷在上面,可缓解症状。我们在雪花飘扬的季节里参加考试,沸沸扬扬的雪花笼罩了整个世界,远处的山,近处的房都看不清楚了。俏皮的雪花落在试卷上打湿了卷面,模糊了写出来的字迹。那次的考试终因雪太大而中途终止,下午接着再考。我们全班都考的挺好。
露天教室最终还是寿终正寝,实在是休息日要比上课日多得多。不得已,那个民办班主任把十几个孩子带到他们家,在他们的堂屋里安置我们的桌凳。那样的场景如今回忆起来不堪回首,却甚觉温暖。老师的大儿子和我一个班,小儿子才两岁。我们上课的情景往往是老师脱了鞋袜坐在炕上,在小方块黑板上写写画画,一人带完所有课程。老师家的阿姨在旁边纳鞋底,小儿子到处翻腾,我们的注意力从老师身上,再到阿姨身上,再到两岁孩童身上。下课的时候有调皮的男生爬上屋顶,越过屋顶就有一大块庄稼地,夏天藏在里面看不见人影,冬天在空地上玩一种类似“垒球”的游戏。然后大家一起坐下来分享师娘煮好的洋芋,帮着驱赶院子里的鸡啊,猪啊......如果有客人来访,就只能自由活动了。
等学校能挪出地方来,我们往回搬的时候,我的桌身和桌面已经分了家。我一个人吃力地抬着桌面,不小心被脚下的石块绊倒,桌面被摔成两半。害怕被老师责怪,哭得悲痛欲绝。闻讯而来的老师以为我被摔着了,额头冒着汗水问我哪里痛。命令旁边的同学帮我把桌子抬到学校去,而他则用他宽厚的脊梁背着我一路到了学校。
前几天刚刚得知民办老师待遇得到补偿,心中稍有慰藉。我们在新闻上经常看到清贫的老师为留守大山的孩子们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力,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坚持守护着最后一道防线,守望信念,守望执着。如今自己的老师已是耄耋之年,那些曾经调皮的孩子已到中年,可在回忆里,宛如就在昨天,我依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老师的教导下一笔一划在田字格上写下那些简单的文字。回忆起来,眼前仍然弥漫一片,模糊了视线。
午后暖阳,阳光有些刺眼。从窗户望过去,密密麻麻的楼房伪装着这个城市,街上车辆来来回回,天上的云大片大片地移动。几位老人在院子的花坛旁坐着聊天。他们谈论着早市上青菜的价格,说着老家又有哪位老人离去了,旁边有小孩子戏耍,拿着各色的玩具,在滑滑梯上下穿梭,和谐,美好。
只是,我们曾经念念不忘的日子,终究敌不过流年,随着青春的风呼啦啦地逝去了。而永恒却无法湮没的是那年我们一起酣畅淋漓的喧嚣。坐在那里,深情的目光望过去,都是自己孩子时的影子。温暖却带刺,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抬头,微笑。闭眼,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