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克湖:午后时光
男人后面,走着没有故乡的黄昏,
一条伸向昆仑山腹地的石子路
很容易就把心硌痛了。
空没有尽头,在阿拉克湖和曲麻莱分手的三
岔路口,
风辨不清方向,它在拉姆的帐篷前停了一个
下午,
空空的酥油桶
空空的秋天,
空空的边疆,
空空的自己,
风把想说的话压在心里。
拉姆坐在山梁上,经轮送太阳往西走,
细微的呼喊从心底里发出来,喑哑,简单;
才抽一支烟的功夫,
就被四面八方的空寂淹埋了。
二十根长辫子挂着星星的拉姆,
昆仑山区的一生多么漫长啊,
甚至超过了我们经过的所有痛苦。
巴隆农场:夜空
所有秘密都藏在夜空。一个回族大汉仰起头
给男人指出一条银河。
男子想抓一把天上的葡萄,最亮的那粒,甜得
不能再甜了。
他伸手,只抓住了两手安静的黑夜。
两颗星星以前生活在地上,一个砍柴,一个织
布。
他们的孩子刚刚认清油菜花和豆荚。
唯一的一头老牛,被姐姐牵着,弟弟骑在上
面,
一串细碎的小铃铛跌在土路上叫醒了春天。
两颗星星的茅屋,鸟蹲在草尖,风蹲在草尖,
花也蹲在草尖,
周围的金铃子敞开嗓子:牛郎啊牛郎,织女啊
织女
最后也没喊来烟熏火燎的幸福。
男子顺着回族大汉指示的方向,看见巴隆水
泥砌铺的水渠流到了天上。
这条河不怎么宽,只有一生那么远
天上的牛郎和织女跨不过去。
在巴隆,喜鹊稀罕,北斗七星偏南,
银河上无人建桥。
次日黎明,又红又黑的朝霞半苫着那些秘密。
回族大汉的父亲,一个走遍海西山羊胡子花
白的慈祥老人望着远方说,
巴隆是都兰的金窝窝,巴隆是都兰的奶干子。
而在羊皮书里蒙古人骑马挥弯刀
把嗓子吼出血:
都兰,
都兰,
我把你放在胸口
你捂热我的心。
都兰,我在秋天到达
光阴跟着我。向西,
大地又高又远,人越来越小。
“妹子呀,我是眼睛,你是泪,不要眨,一辈子
就这么闪着。”
掉光牙齿的老驼工满口甘肃土话,从腔子里
吼出来,都兰能听得懂。
他的心走在路上,
人在昆仑山下,抵御日子的进攻力不从心。
积满雨水的骆驼蹄窝里,天空把头颅扔向旷
野,暮色就落在了青海小城。
老驼工的声音走过来,
在街角找到了避风的地方。五十年过了,他
的命途远离故乡,绣着水红鸳鸯的旱烟袋遗
落雪国,那么耀人的白牡丹开败在巴丹吉林
沙丘,一爿空落了日月的土炕重归为黄土。
老驼工饥饿地想:要命的活牵连啊
我离你不远,大约三十年,
只隔一个秋天。
都兰的老英雄在云垛荒芜的天空下走不到原
来的地方。
君王挥刀,
绣娘飞针,
人怎么活都是一生。老英雄老英雄,我经过
都兰
白露将白,
小寒将寒,
心血尽负,
在月亮蓝汪汪的昆仑山
把你爱了。
香日德,正午静谧
八瓣梅花在寺院门前疯一样开。她的秘密
神不告诉我。
从都兰到香日德,每一个村庄都是八瓣梅的
神殿
她把一半心思说给天空,
一半留给自己。
过往的神和香日德生死厮守,他们停下来
经卷里面住满了安宁,
我对世界的爱也在其中。三盏酥油灯亮在秋
天,
黄豆大的火苗说,前世分离,
生难聚,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亲人。
佛没有听见。佛的殿堂静寂无声;
三个低头擦洗黄铜灯盏的小喇嘛一抬头,看
见从雪山下来的男人
在太阳下经过。
此刻
经堂沉厚的柏木门缓缓闭合,
户枢发出的声音,
好像压抑在心底已过百年。人间究竟有多少
痛
我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