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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花开时节又逢君 德乾恒美诗歌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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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8 年 07 月 31 日 星期二   07

花开时节又逢君

她想起许多次的晚宴上,他们围坐在圆

桌旁,温着一瓶又一瓶青稞酒。每每此时,就

有人高举酒杯,眉头紧锁,低头闭目,脖颈上

的青筋扭曲如牛毛搓成的鞭子,深沉地吟哦

那首藏族谚语:

当珍宝握在手中,

心中不知道珍惜;

当珍宝失去的时候,

心中惆怅无比……

又是一年春来。两个人去汤峪溜达。

终南山石门岭脚下,有一溜儿民宿紧挨

着排开。青砖灰瓦,都长得一个样儿。她们进

了一家叫做拾间的院落——顾名思义,大约

是有拾间客房的意思。店主是两个中年女子,

一个略胖,一个微瘦。竹篱稀疏,小院里新栽

的青菜刚发出叶子,还裸露着成片的泥土,抬

眼,是远处连绵的青山绿树。

俩女子做的野葱饼有山野的香气。素炒

卷心菜、玉米粥,家常饭菜而已,未见得有多

好吃,但是干净清淡。饭毕,俩女子坐在一旁

默默抽烟,然后收拾起身,准备下山,如若下

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回来了,反正如今还是

淡季,并没有什么来客。于是告别了向山里

走去。

路过了一座小小的寺院。寺院旁边的小

道上,一棵高大的槐树斜倚下来,倒挂着一串

串铃铛似的小花。恰逢午后的阳光打将过来,

顿时,那些垂挂的枝桠摇曳生姿,花朵串串鲜

亮,像是穿了白衣的女子,在眼前舞动着腰

肢,发出银铃样的笑声。“呀,槐花!”她深深地

吸气,可不是嘛,就在那一瞬间,丝丝缕缕的

清甜味道便涌进眼目耳鼻,直至来势汹汹,漫

山遍野都是令人眩晕的香气。这槐花的味道,

正是童年的味道,记忆的味道。

中原是槐树的天下。没有吃过槐花的人

不是中原人。然而这开花的槐树并非山西洪

洞大槐树的子孙,尽管离开故乡的山西人,总

不忘在新辟的园中栽一棵槐树。那盘踞着车

轮般大小的老鹳窝(在无数次回望的泪眼中,

故土的象征便渐趋放大)的大槐树却是结着

槐角的。这无关紧要——无论是槐角还是槐

花,都承寄了旅人一生的乡愁。到了今天,她

常常想起姥爷望着自己的样子。他带着笑,痴

人似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吃饭、说话、

走路,时时刻刻。在她的人生中,第一次吃槐

花是什么时候?她不记得了,但一定是姥爷姥

姥做的吧,把槐花用长长的叉子勾下来,轻轻

一捋,月牙般的白米米就跳进了篾箩,洗干净

了在开水里焯罢,挤干水分,拌匀面粉,上笼

屉里蒸十分钟便出锅了。加点盐、蒜泥和自己

种的芝麻香油,那裹着面的槐花直弹牙,不忍

心一口口吞下去。让这味道在齿间多留一会

儿吧,她心里想,忽然就理解了久居德国的诗

人张枣对于祖国美食的贪婪之情。

这味道里,包裹的原是无限的深情呀。

味道的记忆是终生的,一旦有过,便如影

随形,再也不能离弃。或许你以为忘记了,它

却沉在幽深的潭底,一俟遇了时机,便悄然浮

起细微的白沫,一朵一朵次第绽开,先是令你

茫然,继而惊讶,再而惊喜,如他乡遇故知,原

来,你一直在这里呀。那一年,她到太极岛已

是深夜,空气中有着奇异的清香——“这个妹

妹像是见过的”,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次日清晨,她在园中漫步,方才发现满园

的枣树正在开花。透过这细密的微小的浅绿

花朵,她看到姥姥手持长杆,一下下打落高处

的枣子。那时候,她一棵棵地数过来,姥爷姥

姥的院落里有98 棵树。还有桃,柿子,葡萄。葡

萄架下是一个架子车。夏天的夜晚,她在车上

睡觉,醒来,姥爷姥姥背着她回她自己的家。

三十多里地,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高个子

肩上坐着一个小小人,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

“姥爷,这是哪里呀?”

“化肥厂,乖”

“化肥厂是干什么的呀”

“是做化肥的,乖”

她只有一个名字——乖。他们叫她的母

亲乖,也叫她乖。所有可亲可爱的小人都只

叫乖。

原来,她也是被爱过的呀。

离开很多年后,有一年,母亲给她打电

话,说,回来吧,给你留了槐花。她舍不得吃

完,留给小妹。天一天天热了,小妹到来的时

候,槐花已经馊了。又过了几年,母亲来看她,

背了一袋子晒干的槐花。临走的几天,母亲问

她,有什么需要做的活吗?

她从衣柜里翻出些披肩、长褂,说,帮我

绣上些花吧。她和母亲的心是有着隔膜的,一

直如此,但,那些花会永远在那里开着。

两个人说,那我们就采槐花吧。

才不过四月底,槐花已经显出开败的迹

象。一根根银针似的花蕊露出来,好像风尘中

浸淫的女子,有了不顾一切的锋芒。她们拣那

似开未开的来摘,一个折了带杈的老枝,把高

处的槐枝勾过来;一个不忘拿出手机来拍照。

眼瞅着袋子鼓将起来,她打开袋口,将脸深深

地埋进去,深深地吸一口气——啊,又甜又

香,又甜又香,眼睛不由得闭上......不知道为什

么,市场里卖的槐花,就没有这熟悉的香甜

味道。

在这个季节里,她吃所有能亲手采到的

植物——柳叶、榆钱儿、苜蓿、苦苦菜、薄荷、

香椿,她吃所有能亲手采到的花朵——玉兰、

桃花、樱花、月季、栀子……她常忆起那个陪

她采榆钱儿的人,陪她数丁香花瓣的人,陪她

走过夏天山谷、流连于山间田野的人。

他们牵着手走过很多地方。他们初次相

遇就满怀欢喜,说,哎呀,在茫茫人海中,我一

眼就发现了你。他们牵着手看湟鱼洄游,他们

牵着手走过青唐城残破的城墙,他们牵着手

走在下班时分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他们牵着

手去市场买菜,他们牵着手去吃兄妹牛肉粉

和葫芦头,他们牵着手回到租来的小屋里。他

们也生气,刚刚吵了几句嘴赌气离开,又去买

了两枚小小的对戒;正要坐下来吃饭,却一言

不合流起了眼泪;他们装着听不见对方说过

的话,闻不到对方闻到的花香;他们赌气,谁

也不给谁先打电话。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多,正

如两枚相同的叶子,初见时有舍我其谁的惊

喜,相处久了却彼此两相生厌,这才有了“人

生何不如初见”的感叹。分手以后,每年生日,

他们依然互送礼物,却一言不发;看见一样东

西喜欢,便会想到对方也喜欢;走在冬季的天

桥上,她依然习惯买几头水仙。从前他们说

过,我们要永远这样好,永远互不厌弃,永远

新鲜如初见。可是——

为什么你和我一样?

为什么你和我一样!

这一样却是不一样,这不一样却是一样。

许久不见,还是会走到一起。他们都知

道,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代替彼此。春天的时

候,说,我们去采榆钱儿吧。走过海湖桥长长

的高速入口,桥下的公园里迎春正开。他们只

寻榆树的影子。巧了,园林工人们正要移走一

棵高大的榆树。那榆树全身结满了绿色的钱

串儿,被撂在一个大卡车上,长长的枝条拖在

草地上,工人们却不知去向。他们欢喜着把包

包扔到一边,捋啊捋,捋啊捋,唰啦啦,唰啦

啦,榆钱儿唱着歌落进袋子里,太多啦,太多

啦!嘴里这么念叨着,手里还不肯停下,太多

啦,太多啦。未必是就喜欢吃它,但都一样喜

欢尝尝没有吃过的东西,喜欢走走没有走过

的路,喜欢听听没有听过的故事。那首拉伊唱

得多好呀,它说:

草原上金黄的酥油,

汉地里浓酽的茶叶,

虽然没有指望相见,

却在铜壶之内邂逅,

从此有了相知的缘分……

总有一个人多一些耐心。年年春天,他们

去找五瓣丁香,据说,找到五瓣丁香就找到了

幸福,都是受了文艺荼毒的人。

整整一个下午,高原的阳光晒红她的脸。

沿着湟水河的自行车道,白丁香、紫丁香开得

密密匝匝。五瓣丁香不要太好找,幸福是不是

唾手可得?然后,发现了三瓣、六瓣、七瓣八瓣

直到十瓣。在这小小的游戏里,不断地发现,

不断地惊呼,不断地轻笑低语。不背戴望舒的

丁香,不要逢着丁香般结着仇怨的姑娘,不去

念“丁香空结雨中愁”的句子。日子多么美,多

么快乐,丁香多么香,多么娇嫩。

两个人踩着槐花,又见了满地的艾草。遂

顾不得脚下野草杂生,头上荆棘横刺,专掐那

最嫩的艾叶。不是不知艾是陈年的好呢,然而

成年的艾却不容易折断。

是流落在长安城的两个青海人。

是流落青海的江苏人与河南人。

人生的况味,到了中年就欲说还休。只说

是花开时节。只说是又逢君。只说些无关痛痒

的家常。

明城墙下的黄昏,每天都有很多人扎成

堆儿,在一起唱歌吹奏。有一天她带狗去南门

散步,她总是独自带着狗去散步。海棠开成片

片红云,玉兰开成片片白云,那些人围成一圈

吹埙,乐声渐起:清和节当春……应景,但离

别的调子顺着城墙飘散开来,她久久地站着,

忽然觉得寂寞。想起很多个夜晚,她坐在古琴

旁练习这首曲子。有一天早晨,上高中的儿子

忽然说,昨晚一夜都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

“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出阳关无故人”……

她也满脑子都是“西出阳关无故人”。有

一年在慕家村,她豪情大发几碗酩馏下肚,泪

眼汪汪地坐在金仓岭的梯田上,想着渐行渐

远的人,这旋律就在耳边盘旋不去。她想起那

一年的清明,在长安的樱花开放的春天的夜

晚,听儿子唱“玛丽莲,我爱你”,有一个人向

岗仁波切进发,有一个人告别这个世界。那个

人低声预说着梦好。

她做过一个梦。午夜时分,纷繁的樱花遍

野开放。她在原野上敞开门扉,持一盆净水四

处洒扫。

还会有怎样的预言呢?抬头,玉兰落了,

樱花落了,真个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

已是立夏。她想起许多次的晚宴上,他们围坐

在圆桌旁,温着一瓶又一瓶青稞酒。每每此

时,就有人高举酒杯,眉头紧锁,低头闭目,脖

颈上的青筋扭曲如牛毛搓成的鞭子,深沉地

吟哦那首藏族谚语:

当珍宝握在手中,

心中不知道珍惜;

当珍宝失去的时候,

心中追悔莫及……

她总思忖着自己就是一棵来不及长大的

树,总是被连根拔起,须根带出砂砾或尘泥,

既是记忆,又是拖赘;既是养分,又是暗疾。移

植他乡时,若水土不服,就是痛苦;即便两下

相得,终究还是要离开。下一站在哪里开始?

又在哪里结束?真正是惆怅役此身吧。

“一路平安”

“常常想起在一起时的片段”

“老了”

“可不是么,十年了。人老了才总是往

回看”

“那可能是人生中最完美的时光”

“是的,再也不会有了”

“也不必有”

“春天一起去看樱花吧”……

编辑:陈思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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