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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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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8 年 11 月 23 日 星期五   07

歌声,岩缝里盛开的花朵

黄昏落在黛青山梁上。

羊群佩着暮色回家。遥遥天际,黄昏星默默点燃灯笼。像大地上牛羊暮归踏起的尘土一样,歌声渐渐升起,当我惊觉黑暗将临时,它已乘合围之势将我紧紧裹挟。

这是我生命中不可再现的神奇夜晚。忧伤的蒙古长调回荡在沉沉黑夜,举目四寻,不见来处;茫然回顾,没有去路。巴隆草原依次扎起的近百座帐房旋转飞舞,所有人跌进这星河般璀璨的漩涡,沉醉不知归路。在歌声中,我躺在高低不平的草甸上沉沉睡去,凄恻哀怨的长调,使我的梦境蒙上叙事诗的色彩。然而,这分明是长生天赐予的狂欢之夜啊。

那是2013 年的夏季,我回到久违的巴隆草原,参加在这里举行的那达慕大会。

席间,海西州文联主席斯琴夫说,请让我唱一首歌吧。

“岩缝里盛开的花,

为什么早早地凋谢,

嫁到远方的你啊,

再也回不到我身旁……”

我记住了这首由德都蒙古民歌改编的《岩缝上盛开的花》:风雨如晦的大地上,如泣如诉的马头琴声里,一步一回头的背影渐渐远去:沙漠里盛开的花啊,为什么早早地枯竭?成了别人的爱人,我还是忘不了你……

夕阳没入天际之时,一对枣红马在原野上默默相对。昔日少年已经发福,但灰绿色的瞳仁依然闪着旧日的光芒。他站在帐篷的门口向我微笑,一如当年的羞涩和拘谨。在一座可容百人的大帐篷里,当地牧民开始他们朴素而盛大的联欢。一杯杯啤酒泛起泡沫,每个人都在大声谈笑。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们依然不失礼节,殷勤照顾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让陌生人有疏离之感。

辞世多年的卓玛,她的女儿有着一个汉族的名字:圆圆,承袭了外祖母的黑发、母亲的大眼和圆脸,如今已经到了恋爱的年龄。在离我不远的圆桌旁,她目光闪烁,神采飞扬,满面含笑,无人知晓这是一朵开放在苦难中的花朵。

德都蒙古草原是一块流淌着歌声的沃土。我所遇见的蒙古人是羞涩而含蓄的,他们不善言语、拙于表达,同时又多愁善感,从不掩饰内心的狂风暴雨。不知为什么,在蒙古人的生命中,似乎天然笼罩着一丝悲情的色彩。无论是热爱还是悲伤,不管是离别抑或等待,都可化作夺眶而出的眼泪,给细长的双眸里蒙上珍珠般的阴翳。

如果说,生命是一块承受风霜雨雪侵袭的磐石,那么,世间所有的风暴最终化作了缠绵的旋律,化作开放在岩缝里的花朵,点亮了岁月中凄风苦雨的日子。

之后的某一天,我们去蒙古族作家巴音老师家中作客。我少年时的蒙古姐姐才恩措和同伴依偎着,唱起一首蒙古歌谣。令我惊讶的是,她们就那么随意地开口唱着,却不亚于任何一个专业歌手,不经意间传递着些许骄傲与深情。原来,每一个蒙古女子,都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吧。我也端起酒杯,给才恩措姐姐奉上一首《母亲》。酒酣耳热之时,人也变得格外善感。我不能忘记那个八月的正午,当我告别才恩措姐姐家的帐房,她为我围上一条雪白的镂空围巾。而歌声中的母亲,那个留着粗黑长辫的母亲,几年后便辞别了尘世。

这一次相见,也是和巴音老师的最后一次相见。两年后的清明,他因突发疾病阖然长辞。

现在,我的笔端忽然变得沉重,还是让我回到歌声里去吧。

我第一次听这首《母亲》,是从蒙古作家察森傲拉那里,其时颇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蒙古歌曲不仅仅是一首歌,它往往承载着一幅画面,一个故事,一则传奇。而这首《母亲》,在我眼前展开了广袤苍茫的蒙古大地,以及大地一般厚重宽广的母亲和母亲艰辛劳苦的一生。那是渐行渐远的故土的写照,是不分地域民族的所有母亲的写照。

自此之后,我便爱上了蒙古歌曲。学会了《鸿雁》《乌兰巴托之夜》《莫尼山》,当然也包括《母亲》和《岩缝里盛开的花》。某一次,当我飞临呼伦贝尔的上空时,飞机上忽然响彻额尔古纳乐队演唱的《鸿雁》。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犹如醍醐灌顶般进入了真空。俯瞰蒙古高原上浩浩荡荡、蜿蜒曲折的千百条河流,内心百感交集。“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天苍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乡;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只有失去故乡的人,才能听懂那份凄怆和茫然,才能理解遥望的苦楚和忧伤,才能驾驭心中的孤寂和苍凉,才能在异乡的夜里,将一杯杯烈酒灌入愁肠,化作两行相思的热泪。

有时想起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幸运的人。

两年以后的夏天,即将离开玉树的夜晚。酒酣耳热之际,走进两位年轻的藏族歌手。其中一位叫青梅拉萨,中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一个髻,抱着一把吉他。男人们啊,请留起你的头发吧。

他说,既然您来自海西,那么,我给您唱一首《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吧:

父亲曾经形容草原的清香,让他在天涯海角也总不能相忘母亲总爱描摹那大河浩荡,奔流在蒙古高原我蓝色的家乡

……

透过朦胧的泪眼,我望着眼前这青春洋溢的歌手,海西草原的蓝色鸢尾,在我的心头摇曳。唉,我这来自中原汉地的女子啊,生命中充满了异族的色调。然而,又有谁能说,我的血液里流淌的只有平原的麦香?

我开始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尽管我始终保持着微笑。告别时,已是泪流满面。在扎曲河畔的黑夜里,闪电开始撕裂黑漆漆的夜空。河水暴涨,涛声悬在发际,雨水倾泻而下。我望着夜空,胸中闪过一千个炸雷。

在歌声中告别的人,此后再也不会相见了吧。又是三年过去了,我作别生活了15 年的高原古城西宁,举家搬迁到长安定居。在长安的杏花天影中,过着一人一狗一饭一蔬的简单生活。暮春时节,我收到青梅拉萨发来的

v《仓央嘉措》。我曾经与作家龙仁青合著《仓央嘉措诗歌地理》,也很喜欢蒙古歌手黛青塔娜演唱的《仓央嘉措》:

洁白的仙鹤啊,

请借你的双翅给我。

我不到远处去飞,

只飞到理塘就回。

黛青塔娜的歌声是空灵的,青梅拉萨的歌声则充满了磁性。作词昂旺文章更是藏族歌坛家喻户晓的人物,一首《妈妈的羊皮袄》和《遇上你是我的缘》风靡大江南北,无论走到哪里都躲不开这熟稔的歌声。

《妈妈的羊皮袄》的作曲扎西多杰,以仓央嘉措道歌为主题创作了歌舞剧《爱情的证悟》。我在大湖之侧的刚察观看了这部歌舞剧——茫茫草原上经幡飞舞,大地展开层层书页,剧中的男女主角缓缓走来,匍匐膜拜着心中的神灵,黑色的字幕叩问着人们的心房。剧场中,有人以袖抹泪,有人浮想联翩,有人百感交集,有人看到轮回,有人证悟佛法。而无明如我,则在刚察明亮的夜空下感叹,爱情是多么美好,俗世多么令人留恋。奥古斯丁在《论音乐》中说,那些必朽之物的美好,就如同在遭遇洪水时抓住的一块木板,既不能当成负担抛弃掉,也不可能很牢地抓住它。而音乐超越了现世的物质概念,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

刚察草原的夜里,我对前来的朋友说,很久没有听到你唱那首《达瓦卓玛》了呢。

“请不要再唱起那首歌了,

唱起那首歌,我就会想起达瓦卓玛

想起达瓦卓玛

我就会想起离别的时刻。”

哦哦,请为我再唱一首《达瓦卓玛》吧。“昨夜梦中,我又梦见明月,醒来却遇见美丽的达瓦卓玛姑娘……”,这首罗念一创作的歌曲,也曾无数次萦绕在布达拉的上空。但更加打动我的,却是这一首藏族民歌。每每听及,心中便生出些疼痛。“dawazhuo

azhenxiong”,过去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笑着说,达瓦卓玛真凶呀。

还有那首文章作词、巴桑作曲的《忘不了》:

看过的鲜花都忘了,

就是那姑娘的格桑花忘不了;

唱过的歌谣都忘了,

就是姑娘的牛角琴忘不了;

喝过的美酒都忘了,

就是那姑娘的青稞酒忘不了,

走过的山寨都忘了,

就是姑娘的黑帐篷忘不了……

是歌声串起我漂泊的岁月,给我生命中深沉的慰藉。有多少个夜晚,我们在酒桌旁击节而歌,争先恐后地翻寻出心灵深处的记忆?这歌声不仅仅限于蒙古高地和雪域高原,还有令人落泪的“花儿”:

走哩走哩,

越走就越远了。

妹妹的大哥哥呀,

眼泪的花花就飘散了。

唱歌的嘉华姊妹以手扶额,掩饰泪眼中闪烁的星星。而意气颓靡的的男子则唱着“拉夜川”,他的口音里尚保留着的吴越软语的调子:

生米煮成熟饭了,

我和尕妹俩情深了;

就像苦紫豌缠上豆杆了,

死在一搭不分了

我们用筷子敲着桌子,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飞度玉门关”,唱“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唱“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做火焰;不是你亲手触摸的,那就不能叫做宝石”;唱“七朵莲花开”,唱“早知如此绊人心,莫如当初不相识”……举目四顾,那来自徽州的商人吟诵着唐代的诗篇,生于中原的电视人回望“大江东去”,这黄河岸畔的诗人最是狂放不羁,低吟浅唱的女子有着宋时的婉约。不知是酒精化解了心中的块垒,还是歌声消融了内心里的冰雪。最是曲终人散,人们在夜深无人的大街上互相搀扶着,绕过城市无所不在的“网围栏”,踉跄着寻找内心的草场。

这就是我生活了30 多年的青藏高原。沈从文指出,音乐是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我不懂莫扎特,不懂巴赫,不懂古典与现代音乐,然而,飘扬在雪域高原上空这些动人的歌声,正是苦寒边疆的烈酒与遥远内地的罡风交织、背井离乡的先辈与栉风沐雨的土著携手谱就的旋律。在这里,遥远内地的明月一样照耀着美丽的达瓦卓玛,藏乡金黄的酥油也融化了汉地浓酽的茶叶。而无论是黑头发的藏族和有着细长眼睛的蒙古族,还是背井离乡辗转迁徙的汉人、土族、哈萨克族……他们彼此间并没有明显的差异,无论是唱着快乐或悲伤的歌谣,无论是心存不甘抑或安于现状,无论是在生活的泥泞中挣扎还是顶礼膜拜在朝圣的道路上,都共同扎根于贫瘠的岩缝,顶着四时的风霜雨雪,唇齿相依甘苦与共,一起走过寥廓无边的岁月和大地。而歌声,便是生活给予他们最珍贵的馈赠,也是他们在漫漫苦旅中闪烁的光明。

七月长安,苦夏漫漫。在著名的大雁塔向南两公里处的一座建筑里,我看《内蒙古电影七十年》。先是《敖包相会》,接着是《嘎达梅林》,继而是《刚嘎哈啦》《天边》……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薄如蝉翼的裙裾。起身,外面的世界依旧熙熙攘攘,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那里,凉风徐徐吹过草原,吹过生命中不可复制的过往。我想,我需要离开一段时间了。或许有一天,那些唱过的歌再也记不起歌词,那些喝过的酒,再也想不起贴着的标签,那些看过的花都已经萎谢凋零,那些走过的帐房,都已经失去了踪影,可是,那些一起欢笑一起落泪的人,始终留在心里,那逝去岁月里的格桑花、牛角琴、青稞酒、黑帐房,却始终在记忆里闪着微弱的光,摇曳着如豆的灯火。

如此足矣。

编辑:陈思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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