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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麦仁粥的闲话 一到十二(组诗) 逆流而上的鱼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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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9 年 02 月 14 日 星期四   07

麦仁粥的闲话

每年农历腊月,腊八之日,年节在望,我国各地都有吃腊八粥的习惯。由于各地气候、物产、习俗等的不同,腊八粥所用的食材也略有不同,但大致皆是一些未曾研磨加工的谷米种子,且越是当年新米,则越被视为上等食材。而单单在青海,却不吃腊八粥,替而代之的则是麦仁粥。

麦仁粥,是将当年的新麦装在口袋里,连同口袋在冰面上反复搓揉,使新麦脱去外皮,再在簸箕中将外皮颠去,留下麦仁,再经淘洗、浸泡,入瓮熬制成粥,便是麦仁粥了。同样的腊八,青海人何以如此不同?究其原因,却与青海汉人来到青海的历史有关。青海汉人,皆称自己是在明洪武年间,从南京朱子巷迁来青海——尽管历史有确凿记载,早在西汉时期,青海已经有汉人屯居——这些汉人从南方鱼米之乡辗转来到蛮荒的高原牧野,习惯了南方温润烟雨的他们,即刻遭遇了高原冷寒的风雪侵袭,令他们的肌肤与内心,遭受了类似于基因变异一般的痛苦蜕变。而令他们最为痛苦的,不是这种地理、气候上的截然不同,带给他们身心的强烈不适,而是食物——人类对食物的记忆,是母亲植入孩儿体内,让他凭此记住自己的故乡和母亲的一种元素。如此,这些吃着稻米长大的人们,当他们离开稻米,来到一个完全与稻米无缘的所在,对稻米彻骨的思念,几乎超过了他们身心的遭际。在上世纪往前,在青海汉族农家,家家都有一个装面粉的木柜,但他们却从不把它叫做面柜,而是叫米柜,尽管其中未曾装入一颗米粒——这种思念,就这样以名词的方式遗传下来,成为一种超越了思念的思念。而麦仁粥,更是这种思念的思念之下的产物:这些青海汉人,来到青海,在相对暖和的河湟谷地垦荒种田,种植着适应高原气候的冬麦和青稞。进入腊月,年节将至,这些渐渐适应着六月飞雪和清冽寒风,也适应着冬麦和青稞略显粗糙的口感的汉人却愈加思念起自己的南方故乡。思念是系于一件事物之上的,那就是一把稻米,抑或是一把稻米熬成的一碗米粥。还曾在南方故乡时,每逢腊八,必然要吃腊八粥的,而在这里,别说是腊八粥,单单吃一碗米粥,也成了一种妄想。想吃一碗米粥,成为了他们难以忍受的折磨,这种折磨,慢慢演化成一种疾病,侵蚀着他们的肉体和精神。他们需要治疗自己的疾病,而稻米,是唯一可以治愈他们病痛的药。可是,稻米在哪儿呢?他们无奈地看着刚刚从开垦不久的小片农田里收获的麦子和青稞,尤其是青稞,这是一种粗粝如青海土著牧人一样的粗粮,怎么能与故乡白润如珍珠的稻米相比呢?但是又能如何呢?他们只有麦子和青稞。比起青稞,麦子看上去相对精致一些,虽然它同样不能与稻米相比拟,但似乎与稻米更接近一些,与稻米的不同之处是,它也与青稞一样,长着粗粝的外皮。如果把它的外皮除去,它的内核却也是白的。

如果真的把它的外皮除去呢?忽然,一位青海汉人的先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道白光!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把麦子的外皮除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做过各种努力,他们马上找到了一个十分见效的办法。腊月的青海,冰天雪地,夏日里曾经欢唱着谣曲的小溪,如今也成了一条凝固了的冰河。偶尔,这位一直想着除去麦子外皮的青海汉人先祖,背着一袋麦子路过一条冰河时,脚下突然一滑,摔倒在冰面上,袋子里的麦子也随之撒落。他站起身来,准备把这些麦子重新收拾到袋子里时,奇迹发生了。由于麦子的外皮突然接触到冰冷的冰面,极端的低温,即刻产生了类似化学反应,当他把它们用手揽入袋子里时,与冰面产生摩擦,麦子的外皮自然脱落了下来。

这位青海汉人的先祖突然泪流满面,他知道这是上天的相助和恩赐。

这位先祖看到,脱去了外皮的麦子,还真的有些接近故乡的稻米,除了自上而下贯通着一条微微凹陷的中轴线,它与稻米一样白润而饱满!

麦仁粥就这样诞生了,其中满含着青海汉人对故土的思念。所以,对青海汉人来说,麦仁粥的味道,就是乡愁的味道,抑或说,那是一碗用高原麦子熬成的南方米粥的味道。

但是很快,等这些来自南方的汉人逐渐“土著化”,特别是他们有了下一代时,已经开始与当地土著互相嫁娶通婚,这种麦仁粥却也很快地“土著化”起来了:在麦仁粥里佐入切碎的牛羊肉,一同熬煮——这似乎是一个嫁入了一户汉人家的土著媳妇儿随意的一个动作,但就在这样一个瞬间,满结思乡愁绪的麦仁粥原本那种极力接近南方的意味被改变了,游牧文化的意味反而更加浓重起来了。如此,这样一道美食很快就背叛了它诞生时的初衷,与之渐行渐远,单单只把熬制的流程保留了下来,成为了一种把农耕和游牧两种文化熬炖在一起的美食。麦仁粥的这种变化,似乎是一种暗示:故乡已经不再是那个遥远的南方,它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但凡离开家乡,漂泊中寻找新的家园的人们,乡愁是他们无一例外的病痛。如何让拥塞在心头的乡愁稍稍有些释怀?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们深知故土难回,于是,他们想寻求一种捷径,找到一种替代品,用虚拟和假设去抚慰无处安放的思乡之情,就像这些青海汉人,企图用高原的冬麦去替代南国故乡的新米。历史上,人类的迁徙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这样的例子也不胜枚举。

被誉为自然文学之父的约翰·巴勒斯就曾经记述了这样的案例。100 多年前,大批美国移民抱着各自的发财梦奔向原本属于印第安人的西部地区,当占据和抢掠所造成的纷乱渐渐平息,人们的生活渐渐趋于稳定,这些移民便开始以好奇、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新的家园,他们发现,新家园亦如自己曾经的故土,山水逶迤,草木生长,其间有野花绽放,鸟兽嘶鸣。他们不知道这些鸟兽花卉的名字,于是,他们开始仔细观察,他们发现,这些不知名的鸟兽花卉,与故土的许多鸟兽花卉多有相仿,他们便把故土曾经的鸟兽花卉——这些鸟兽花卉如今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梦里——的名字给了新家园的鸟兽花卉。当他们如此做的时候,内心充满了欢愉,积淤在内心的浓浓乡愁也因此得到了释放。这种张冠李戴的命名是善意的,美好的,丝毫没有一丝的鲁莽,却给后来的博物学家们带来了许多的麻烦。研究证明,美国西部许多鸟兽花卉的命名,是从密西西比河以南那些曾经人口稠密、物产日渐稀缺的地方硬生生地搬来的,牛头不对马嘴。

这样的例子,也可在青海汉人充斥着南方方言词汇的方言中信手拈来——曾有青海地方学者,从《红楼梦》中寻得大量“青海方言”,并梳理著作成书。

湟鱼是人们对青海湖裸鲤的俗称。湟鱼生存在属于咸水湖的青海湖中,但它却有个习惯,每年初夏季节,湟鱼便开始洄游,浩浩荡荡地进入每一条流入青海湖的河流,逆流而上。它们要把自己的鱼卵产在河水之中。这些河水,皆是淡水,是青海湖四周雪山上的积雪和冰川融化后的雪水汇聚而成的溪流。在涓涓溪流中,那些怀孕的亲鱼携带着它们的丈夫,奋力游在前面,它们的丈夫则紧随其后,像一种神圣的宗教仪式,盛大而隆重。它们把鱼卵产在淡水之后,又返回青海湖。留在淡水中的鱼卵,便在水流中孵化,成群结队地游动着。它们半寸大小,纤细、弱小。青海汉人便把这些湟鱼幼鱼叫做“米鳉”。米鳉,也叫稻田鱼,是栖息在南方稻田水中的一种鱼儿。想来,那些撕心扯肺思念着稻米的青海汉人的先祖,同样也思念着米鳉——据说米鳉还是一种腌制的类酱食品。当他们看到溪流中的湟鱼幼鱼外形酷似鳉鱼,即刻给它取了一个掩含着思念之情、来自故土家园的名字。但在后来,这个名字受到当地土著语言发音的影响,逐渐讹化为“名将”,前缀加了青海周边北方方言表示“小”之意的“尕”字,后缀又出现北方方言的儿化音,便成了“尕名将儿”。而湟鱼的遭际,却又与这些背井离乡、被迫落脚在新的家园的人们何其相似——它们原本生活在古黄河中,悠然自得地游弋着,突如其来的地壳运动却阻断了黄河的流淌,日月山隆起,山下形成了堰塞湖,它们就这样被滞留在了堰塞湖中。千万年过去,堰塞湖成了一个巨大的咸水湖,它们却又要适应在咸水中生存!在这样的砥砺中,它们的鳞片一片片地脱落。慢慢成为了一种无鳞鱼,但它们依然没有放弃生存,当这片堰塞湖有了名字,它们成为了一种新的物种,人们把那个堰塞湖叫青海湖,而把它们叫做青海湖裸鲤。但它们还是在自己的鱼鳃处留下了七八片鳞片,或许,这是对自己的先祖,还有古黄河的一种怀念吧。而它们的洄游行为,或许真的是一种追诉先祖的隆重仪式,它们是想通过这样的仪式,让它们的孩子——那些“尕名将儿”,从幼年开始,就记住自己曾经的故乡。

“尕名将儿”是什么意思呢?若问如今的青海汉族,除了知道它是指湟鱼幼鱼,却不知其来源——原本源自南方先祖的绵绵乡愁已经被高原的风沙严严实实地遮盖了。但偶尔,这些遗留在名词里的信息,也会在史学家面前显出一条缝隙,透出一缕微弱的光,把人类迁徙的些微痕迹勾勒出来,照亮人们的眼睛。

 

 

编辑:陈思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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