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听懂波涛的律动以来,
我们的触角,就是如此确凿地
感受着大海的挑逗:
——划呀,划呀,
父亲们!
我们发祥于大海。
我们的胚胎史,
也只是我们的胚胎史——
展示了从鱼虫到真人的演化序列。
脱尽了鳍翅。
可是,我们仍在韧性地划呀。
可是,我们仍在拼力地划呀。
我们是一群男子。是一群女子。
是为一群女子依恋的
一群男子。
我们摇起棹橹,就这么划,就这么划。
在天幕的金色的晨昏,
众多仰合的背影
有庆功宴上骄军的醉态。
我们不至于酩酊。
最动情的呐喊
莫不是我们沿着椭圆的海平面
一声向前冲刺的
嗥叫?
我们都是哭着降临到这个多彩的寰
宇。
后天的笑,才是一瞥投报给母亲的
慰安。
——我们是哭着笑着
从大海划向内河,划向洲陆……
从洲陆划向大海,划向穹窿……
拜谒了长城的雉堞。
见识了泉州湾里沉溺的十二桅古帆
船。
狎弄过春秋末代的编钟。
我们将钦定的史册连跟儿翻个。
从所有的器物我听见逝去的流水。
我听见流水之上抗逆的脚步。
——划呀,父亲们,
划呀!
还来得及赶路。
太阳还不见老,正当中年。
我们会有自己的里程碑。
我们应有自己的里程碑。
可那旋涡,
那狰狞的弧圈,
向来不放松对我们的跟踪,
只轻轻一扫
就永远地卷去了我们的父兄,
把幸存者的脊椎
扭曲。
大海,我应诅咒你的暴虐。
但去掉了暴虐的大海不是
大海。失去了大海的船夫
也不是
船夫。
于是,我们仍然开心地燃起爝火。
我们依然要怀着情欲剪裁婴儿衣。
我们昂奋地划呀……哈哈……划呀
……哈哈……划呀……
是从冰川期划过了洪水期。
是从赤道风划过了火山灰。
划过了泥石流。划过了
原始公社的残骸,和
生物遗体的沉积层……
我们原是从荒蛮的纪元划来。
我们造就了一个大禹,
他已是水边的神。
而那个烈女
变作了填海的精卫鸟。
预言家已经不少。
总会有橄榄枝的土地。
总会冲出必然的王国。
但我们生命的个体都尚是阳寿短促,
难得两次见到哈雷慧星。
当又一个旷古后的未来
我们不再认识自己变形了的子孙。
可是,我们仍在韧性地划呀。
可是,我们仍在拼力地划呀。
在这日趋缩小的星球,
不会有另一条坦途。
不会有另一种选择。
除了五条巨大的舳舻,
我只看到渴求那一海岸的船夫。
只有啼呼海岸的呐喊
沿着椭圆的海平面
组合成一支
不懈的
嗥叫。
大海,你决不会感动。
而我们的桨叶也决不会暗哑。
我们的婆母还是要腌制过冬的咸菜。
我们的姑娘还是要烫一个流行的发式。
我们的胎儿还是要从血光里临盆。
……今夕何夕?
会有那么多临盆的孩子?
我最不忍闻孩子的啼哭了。
但我们的桨叶绝对地忠实。
就这么划着。就这么划着。
就这么回答着大海的挑逗:
——划呀,父亲们!
父亲们!
父亲们!
我们不至于酩酊。
我们负荷着孩子的哭声赶路。
在大海的尽头
会有我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