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你梦见自己从一节昏暗而沉闷的火车车厢里被陌生人扔了出来——
明亮和疼痛同时袭击了你。你醒过来,看见自己依旧躺在家里那张破旧的木床上,脑袋发胀,四肢酸疼,像一个长途跋涉者走了一夜路,清晨时,又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房间。
你转过身,看见窗外一个虚白的身影一晃而过,好像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个人,母亲?一位同事?他似乎还向你微笑了一下,打了一个手势,当你再次将目光拉回到房间内时,你惊恐地发现,这里似乎根本不是你的家,而是一个异地的陌生旅馆。由于你长年累月奔波于途中,在各个陌生的城市、小镇之间往返,住着低廉的下等旅馆,而这类旅馆是如此惊人地雷同和相似。因此,看着一张张简陋的桌子和木椅,它们似乎有些陌生,但又是如此熟悉。
怀着独旅天涯的热情,怀着对陌生事物的好奇,你终于下定决心去寻找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一种潜在的渴望在隐隐地召唤着你。
但实际上,你要想追上一个人是那样艰难,甚至根本就不可能,因为这样一个身影,当你追到巷口时,他又飘过街角;当你气喘吁吁来到街角时,这个身影会在前面的路口一分为二,分别朝两个根本不同的方向走去,你在这个路口徘徊再三,不知去追哪一个,当你终于拿定主意,朝其中一个目标追去时,他又会在前方的十字路口一分为四,你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茫然地朝着四个方向张望许久,你绝望地坐下来,重温那个身影的模样及步伐;最后,你像一个失望的赌徒终于选定一个方向匆匆撵了过去,但实际上,他又会在前方变成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现在你站在茫茫人群中,这些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的人,似乎都是你想找的人,他们如此众多,所以他们都好像又不是你要寻找的人,他们只是你熟悉的陌生人。
即使有奇迹发生,当你追踪一个人跑了九个月的长路,终于要看清他时,他会(肯定会)溜进一幢高宅大院,然后重重地锁上门,这时,厚重而结实的门横在你的面前,以否定的力量,像一块巨大的红砖一样向你迎面拍来。而你也不甘做一个胆怯者,你有些心虚,但是你以一个壮士的举动,举手向门上狠狠拍去,但门以更加强大的力量拍痛了你的双手,你想起流水绕过高山的道理,你开始寻找其他的入口,但这个宅院是如此之大,你穿越无数条街道、台阶、林荫,它又会从这些地方长出更多的街道、台阶和林荫,它简直无懈可击。
这时,就在这条街上,你发现人突然多了起来,或许他们一直都很多,只是因为你一直专心致志地忙着寻找进入宅院的门,而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但接下来,气氛开始有些紧张,人群越聚越多,并开始向一个方向流动起来,你被人群夹在中间,带动着向前跑着,像一个溺水者,你奋力想从这人流中游出来,但河水的力量是这样巨大,你挣扎了半天,毫无希望,在一个拐角,你好不容易牢牢抱紧一根电线杆,像抱着根救命稻草喘着粗气,这时,走来一位军官模样的人物。他表情严肃,充满威严,肩章和帽徽更是闪耀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辉,他一只手握着一根皮带,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仿佛在掂量皮带铜扣子的硬度和重量,你甚至惊惧地发现,他马上会狠狠地向你抽过来,但实际上他很友好,甚至有点和蔼可亲地对你说:“打仗了。年轻人,不要掉队。”
你极力想辩解,你是被误会的,你根本不是他们应征的军人,但当你看到自己的双手时,一下子凉了半截身子,不知在什么时候,有人已经悄悄地塞给你一杆枪,现在,你双手紧握着它,你有口难辩,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征程。
然后是田野、山丘,无始无终的路途。
然后是饥饿、寒冷,到达不了的战场。
然后是中午。广场。呼啸而过的车辆。喧哗的人声。漩涡。骚动。血迹。哭声。搏斗。溃退。在一个命定的瞬间,你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事情:你像藏起一件赃物一样将手里的枪支藏在广场上古代英雄雕像的大衣底下。然后,像一只猎犬,越过骚乱的人群,超过横飞的子弹,越过栏杆和街道,一下子扒上了路过的一列火车。车厢里的人们惊讶地望着你。这时,从车厢过道里走来一个陌生的姑娘,尊敬地对你说:“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戏剧演员、剧院经理,你真让我敬佩,你是如此的勤奋和忙碌,以至于在匆匆回家探亲的路途中,都还穿着这套剧院演出时的服装。”然后她挽着你的手,坐在了靠近窗户的一个位置上。仿佛一场断了片的电影,中间插播了另一部,现在又开始重新回旋了。人们从惊诧中脱离出来,开始了自己正常的旅行生活,喝酒、打牌,或者阅读杂志,有几个小姑娘围在一个弹吉他的小伙子身旁,轻轻哼唱,他有着牛尾般优美的金黄色长发。
坐在对面的陌生姑娘,一直坚持认为你就是那个著名的喜剧演员、幽默大师,她声称一直在观看你的精彩演出,场场不落,你极力辩解,但无济于事,她甚至把你的慷慨陈词当作你对她的专场演出。在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服下,你也开始有点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喜剧演员,由于自己进入角色太投入了,以至于把剧情当成了生活。
黄昏时,列车驶进了一个驿站。姑娘声称她到站了。她对你恋恋不舍,在列车再次开动时,她毅然跟着列车跑了过来,你见此种情景,有些吃惊和感动,因此,你又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而火车开始加速,当你爬上站台时,却发现偌大的站台上空无一人,你仿佛记起,从飞驰而过的某个列车窗口,她的面孔一闪而过。
你被独自留在了这里,像从时间的缝隙里散落的几页历史片断。而列车,像历史一样飞驰而过,在遥远的地平线那边,它将卸下成吨的故事和沧桑,在沿途丢下一尊又一尊高峻的纪念碑,上面刻满闪光的文字,为了纪念时间的丰功伟绩。
你独自一人站在开阔而突兀的站台广场上,看见身后村落里渐渐亮起的灯光,而黑暗像狼群一样从四周涌过来。
你一直在等待一列驶进的列车,它将从反方向驶来,载你回家,或从正方向驶来,将你带向更加陌生的远方。或许,想象中的这样的一列列车根本就不存在,你将站在这里眺望一生。
这时,有风吹来。从迷人而深不可测的远方徐徐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