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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一只鸽子。我很想知道，它究竟去了哪里？现在在什么地方？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能展翅飞翔？是否还记得它在我母亲厨房里的那些日子？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我回家陪父母过春节时发现，母亲的厨房里有一只鸽子，一只受伤的鸽子，一只折断了翅膀不能飞翔的鸽子。
每次回家时，我总喜欢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东张张西望望，这儿翻翻那儿动动地瞎折腾。那是一种不由自主的走动，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如果是在春夏时节，我可能会走进花园，翻弄那些开着花朵或只长有绿叶的植物。秋冬时节，我多半喜欢在门前的那些树木中间走动，在每一棵或高大或低矮的树旁都稍作停留，看看它们新近长出的枝桠。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可能会一直那么走动着，走到不想走了，才会停在随便哪个地方，坐下来静静地盯着一个地方看。那时，我可能什么也没有看到，也可能会看到一个什么物件，而那物件可能还会勾起我一些儿时的记忆，想起一些人和一些事，我就由着思绪漫无边际的游走。有时候，走着走着，我可能会突然停住，凝神倾听，那时，或许有几声清脆的鸟鸣声正从树梢上洒落，也或许有一两声悠扬的山歌从远处的山坡上飘来…那天午后，我走过厨房门口时，隐约听到厨房里有一种声音，但侧耳细听时，却又什么也没有听到，便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又听到那声音了，这一次，我听得很真切：“咕噜噜……咕咕……咕噜噜……”这是鸽子的叫声。厨房里怎么会有鸽子呢？难道母亲在厨房里养了一只鸽子？感到很惊奇，就轻轻走进厨房，想看个究竟。可是，我仔细察看了一圈儿，也没有看到鸽子的影子。
“厨房里怎么有鸽子在叫呢？”我问母亲。“自己来的。”
“自己来的？怎么来的？啥时候来的？”我一连串问了母亲好几个问题。
“它受伤了，翅膀断了。已经来了好几天了。”
“它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在柜子底下呐，它怕人。”
我再次走进厨房，趴在地上往柜子底下看，那里果然有一只鸽子。看到我，它受到了惊吓，缩着的小脑袋一下子歪了过来，两只珍珠一样的小眼睛盯着我滴溜溜地转。我趴在地上看它时，还给它说了一些话，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但是，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它根本不想听我说话，对我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极大的不情愿，甚至惊恐万状。我就轻轻地离开了。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无论我走到哪儿，眼前总会出现一只鸽子。
再次去看它时，我特意拿了一把麦子洒到柜子底下，还用一个小碟儿给它盛了一点水。我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里都透着巴结讨好的用意。我原以为，它看到那些麦粒儿会很激动，但是，它没有，它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母亲看到我在那里一厢情愿地瞎忙乎，便宽慰道：“这会儿，它可能还不饿，我已经喂过它了。”像是在给我找一个台阶下。不过，第二天我再去看它时，那些麦粒儿都已经不见了。
记得那个春节，我在父母身边只待了五六天时间，每天都会好几次去看那只鸽子，看它是否安好，每次都看到它在柜子底下的同一个地方，没有挪动过。我问母亲，那鸽子是否一直待在柜子底下没有出来过。母亲说，厨房里没人的时候，它也会出来，在地上随便走走的，但从未走出过厨房。终于有一天上午，我也看到它在厨房里走来走去，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人在自己家的庭院里闲庭信步，很悠闲，也很自在安逸。母亲没说，它为什么不到厨房外面来，我也没问过。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那些天，母亲总是会留意厨房的门有没有关好，谁要是进出没有关厨房的门，她还会刻意提醒。每天晚上，关灯睡觉以前，她也会记着去察看厨房的门是否已经关好。
一开始，我还不大明白，那些天母亲为什么对厨房的门那么在意，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担心那只鸽子的安全。家里有一只猫，也整天有事没事地到处走来走去，像我一样，母亲担心，一不留神，它会窜到厨房里去找那只鸽子。因为，我在发现她对厨房门特别留意的同时，也发现她还特别留意那只猫，只要猫不在眼前，她立刻会做出一个反应——去厨房里看鸽子。之后，“喵喵”地呼唤着，把那只猫找出来，直到把它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才肯放心地去忙别的事情。
其实，在这个家里，厨房就是母亲的一个特殊领地，虽然，一家人谁都能从那里进出，但是，只有母亲一人属于厨房——当然，她不只属于厨房。我小时候，还经常在厨房里帮母亲干活，但是等我长大了，母亲却不让我进厨房干活了，而且态度很坚决。母亲说，厨房是女人待的地方，那里没有男人的事。我并不是一个思想过于封建的人，也不是一个不懂得心疼母亲的人，但是，我也知道，母亲对厨房的这一份固执的坚守里，不仅只有习俗或古老的传统，或许还有一份儿喧闹中的清净。也许是因为她在厨房的时间太久了，只有在那个地方，她才能找到一个属于她自己的自由空间。她在那里忙碌，在那里悲伤，在那里流泪，在那里自言自语，甚至在那里愤怒，在那里痛恨，在那里咬牙切齿……但是，那一切都会在自己营造出来的一派烟雾升腾中得以宣泄，从那烟熏火燎的厨房里出来时，她已把所有的委屈和辛酸都留在身后，她要留着慢慢地咀嚼和品味。如果我母亲也有一个人生的舞台，那么，厨房就是这个舞台的中心，她所有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从那里开始跌宕起伏。
在我老家山村的所有人家里都有一个这样的厨房。每一个厨房的陈设都不大一样，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每一个厨房里都有一个母亲的故事。有些人家的厨房年代久远，经历过好几代人的记忆，那些厨房里也不止一个母亲的故事。一个母亲的故事结束了，另一个母亲的故事又在继续。我们家厨房的历史不算长，我母亲是那里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主人公。她用锅碗瓢盆、米面油盐和柴草烟火，在那里书写着一家人生命的历史——那是家族的一息血脉，也延续着她一生的辛苦和荣耀。也许是因为厨房里有灶神和母亲的缘故，山村里的人都有一个讲究，一个人家的厨房和佛堂一样神圣，是一个禁地，一般来说，是不允许生人出入的。
那么，一只擅自闯入的鸽子，算不算生人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鸽子是一种吉祥的鸟儿。小时候，我曾听大人们讲过一个故事，故事里也有厨房和鸽子，但是那厨房里却没有母亲。一个山村里有三个兄弟，勤劳善良，他们没有父母，也没有田产。每天三兄弟都到山上去砍柴。有一天，他们去砍柴时，有三只鸽子飞到了他们家的厨房里，一落下就变成了三个仙女，为三兄弟烧茶做饭。等三兄弟快回来时，她们就悄悄离去。一连好几天，天天如此。三兄弟商量决定，留一个人在家守候，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几经波折，他们才终于发现，那是三只鸽子变的三个仙女为他们做的。后来那三个仙女就成了这三兄弟的妻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这个故事的缘故，在心里，我也一直把鸽子当仙女看待。以前山村里的人从来不伤害鸟儿，对鸽子更是善待有加。谁家屋檐下要是住了一群鸽子，都会被视作是祥瑞之兆。我们家以前也曾住了一群鸽子，父亲还特意在房梁上放了一个柳条筐给它们做窝。每天傍晚，它们在院子上空盘旋着，扑棱棱地落到房檐上时，一家人都会抬起头来，欢迎它们回家。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笑时，那些鸽子也不甘寂寞，发出咯咯咕咕的声音，像是在和我们一起谈天交流。下雪天，它们找不到东西吃的时候，我们还会撒一些麦粒儿什么的在地上给它们，一直到雪霁天晴。
那时候，山村里到处是一群群飞翔着、盘旋着、鸣叫着、聚居着的鸽子和鸟儿。直到很久以后，山村里突然出现了一些持有鸟枪的人，那些鸽子才一天天的少了。再后来，我还看到过一些孩子用箩筐捕捉鸽子的事。他们用一根木棍支着箩筐，箩筐下撒几颗麦粒儿什么的，木棍儿上拴一条细绳儿，等鸽子进入箩筐之下，一拉绳子，鸽子就被逮住了。再后来，随着山村里的人种庄稼使用的农药越来越多，那些鸽子就一天天消失不见了。与它们一同消失掉的还有其他鸟儿，比如麻雀、喜鹊、乌鸦、赤眉、布谷鸟、啄木鸟、红嘴雁、百灵鸟，还有各种各样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花山雀和鸟儿们，也从人们的视野中，一下子消失了。
我记忆中的鸽群一直在村庄的上空盘旋，最长的一列约有300 米左右，而常见的阵列一般也就百米上下。它们总是绕着一个中心呈半圆形的队列一圈圈飞翔。那个中心就是村庄。当它们的翅膀从头顶上掠过时，就会听到一阵唰唰的声响。抬头望去才发现，翅膀掠过的天空格外晴朗，像是被那些翅膀刷洗过一样。偶尔你还会听到一两声鸽哨的声音，清亮悠远，那是养鸽人系在鸽子翅膀上的哨子发出的声音。后来它们就从我们的视野当中消失了。
鸽子和鸟儿们重新出现在山村里，是近几年才有的事，但其数量依旧很少。以前几乎每家每户都能见到的鸽子窝，现在已经很少见到了。村庄的上空也看不到一群群盘旋着的鸽子了。那么母亲厨房里的那只鸽子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呢？它那只折断了的翅膀，又是怎么受伤的呢？
母亲是第一个看到那只鸽子的人。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在厨房里了。我不清楚它是在什么时间、怎样走进我们家的院门儿，而后穿过整个庭院，悄然溜进母亲的厨房里的。也不知道，在那么多房间中，它为什么单单选择了厨房，而没有走进其他的房间？我想母亲可能知道是为什么。那只鸽子把自己的遭遇和所经历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了母亲也说不定。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是一次了不起的倾诉。那么，母亲又给它诉说了些什么呢？那只鸽子在我母亲的厨房里，又看到了些什么呢？也许它所听到和看到的事情是我永远都无法知晓的事情。我想肯定有很多事情，母亲可能会说给一只鸽子听，却不会说给儿女们听，比如她装在心里的那些心酸和仇怨。
我离开家时，那只鸽子还在母亲的厨房里。过了几天，我突然想起那只鸽子，就给母亲打电话，问那只鸽子是否还在厨房里。母亲说：“它已经走了。”末了又补充道：“它伤好了，能飞了。”从母亲的声音里，我能想象得出，她说这话时脸上开心的样子。像是那只伤愈后展翅飞走的不是一只鸽子，而是她的一个孩子。我不知道在离开母亲的厨房之后，那只鸽子还有没有飞临过我们家院子的上空？有没有偶尔落在我们家的屋檐上，凝望过厨房里的那个人？有没有产生过回到那个厨房看一看的念头？但是我想，它一定还记得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有温暖的火塘，有慈爱的目光，更有浓茶热饭的香味儿，还有一位老人停不下来的唠叨。那么它是否会将自己在这厨房里的那些经历讲给别的鸽子们听呢？如果是，那些鸽子们会不会又要讲给更多的鸽子们听呢？要是那样，这个发生在我母亲厨房里的故事会不会一直在鸽子中间流传下去呢？就像那些鸽子们的故事一直在人世间流传一样。譬如，我小时候听过的那个发生在厨房里的故事。那三兄弟和三只鸽子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