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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海神 盐湖 诗 郭建强 寻找秋天最美的颜色 水木耳 在路上 丹玛·德吉央宗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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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9 年 08 月 26 日 星期一   07

海神 盐湖 诗 郭建强

海神退去了。

越退越远。海神玉白的身影退向喀喇昆仑,退入更远处,更深处,更高处。海神的玉白的身影转为青色,转为蓝色,转为忧郁的黑色。

你将在大海遗留的细纱、泡沫和螺号,发现思(秘密的、撕扯般的……)和念(每天睁开眼睛唇齿发出的第一个音节),那是无形对实质的思和念。也可以相反:是实质在苦苦地思着无形,念着一段蝉蜕岁月。

海神退去了。

留下白陶鬶,象牙长梳,银冠,纱衣,石镜,兽面玉琮,蜷体玉龙,勾云玉佩,长柄玉铲,虎纹石磬,青钢爵,还有玉戈石钺......

我密密麻麻地给你念诵这些名物,就像是在重握一把恒河之沙,再饮源头之水,又一次看到始祖鸟在一抹朝霞中振体呖鸣;就像在一段永远不能回返的时光里,重新默读你,默读你发梢的光芒,脸侧的光影,默读第一滴疼痛的泪。

海神退去了。

但是,泪的滋味还在。泪把海神的时代结晶为盐,结晶为一种接近透明和虚空的实在。泪还在,一滴一滴从荒凉的退却的时刻滴落到现在……在这无风或者狂风疾走的时分,挤出水分,剩下沉实的元素抬着头、举着手,直到头发都成为一种晶莹的锐利,在某一个清晨或傍晚刺穿你的鞋子、刺痛你,刺醒记忆……以记念那些记录着温暖光阴的名物,记念那些衣饰,形容,器具;记念那些气味,温度,滋味和不可描述的感觉……

你在盐中能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想起什么……

这么咸,这么苦;同时这么香,一种最隐秘的绕骨的芬芳……

你感觉疼痛在呼唤你,在鼓胀你,在提醒你——

你知道若非工业和旅游,即使是白鸟,在这里也会晕眩于自己青黑的影子。

你感觉疼痛来自于骨,骨刺;接着,你感到自己全身布满牙状鱼刺,梳状鱼刺,玉琮呈现的鱼刺。你看到人首鱼身的颛顼,从异域呼啸而来,排山倒海,乘着夜明昼亮的贯月槎浮于西海。槎上光明,使得星月避退。使得黑夜焕发光彩。使得孤独也发出了欢乐的声响。

你知道海神的所有欢乐来自孤独。

就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的欢乐游戏。

你知道此处的盈涨迟早必像他处一样退远,留下一缕思念,一处空旷,一种若有若无的疼痛。

在疼痛里,你知道是骨头深处的盐,正被一种思念和空旷所唤醒。现在,绿杨簌簌树荫清凉。你看到自己的影子早已成为鱼形,成为浮标,从树影向深远之处游去。

一粒盐

湖水捧出一粒盐。

接着又是一粒。

像是朝霞擦亮一座雪山。

接着又是一座。

乳齿。石钉

凝固的奶酪。

冰冻的马鬃。

黎明把一根根白骨点燃

成为一束束血红的珊瑚

枝状的血脉,水声汩汩。

而沉默的盐

和更加沉默的湖水还在无声追逐

相互变换时间的形体。

蝴蝶白色的叹息成为实在。

赤裸的时光复活。

石盐。石膏。芒硝。白骨。

没有一粒盐是轻浮的,清浅的。

那些故事,那段疼痛和撕扯,那抹眸光——沉埋,沉淀,沉默——

在近乎遗忘和神形俱弃后,缓缓地生长一根根手指,刺状的白发,透明的发青的脸——

自我寻找和凝塑:叠积,层积,在晶体结构里插入同样的晶体结构,让密度像鼓胀的弓弦一样在机制中平衡、平静,直到成为叠积的平面;没有一丝皱纹,没有沉重的胃囊,没有沉黑的肝脏;只是记忆,记忆的镜子,一层层的镜子……

提魂炼骨,看上去是要抹去一切。抹去海神的影姿,抹去颛顼的叹息,抹去贯月槎的速度——

实际上,却纪念得更深。以至于在白色中生出青色,以至于盐粒在太阳下哔啵作响,涨裂自身,让镀银的大湖在正午饱胀如一粒硕大的葡萄。青金石的天空重新落入我们的怀抱,太阳重新降落在盐核沉睡 ——

纪念是最深的湖

纪念是最咸的盐。

海神记得。

海神记得,那时贯月槎如同羽箭破空穿水,上天入地,穷觅众音之中的元音,众色之中的本色,众味之中的原味。这简洁的飞船穿梭纵横,其线路正在成为睡眠之神收紧的缰绳,正在成为水纹追逐的对象,正在成为晶体的结构。

海神记得,贯月槎上的众仙人饮酒击鼓,长啸吹埙,击鼓吟诗。他们的神情庄重,衣袂起落如同石头般沉缓,仿佛是在一种磁力即将消尽、万物即将飘散的失重时刻,相互对写记忆。

海神记得,駁马正从敦头之山呼喊着众仙人的古名,狂驰而来,駁马体内金玉琅琅碰撞。金石质地的硬朗的光,从駁马的胸腹穿透而出,像是混合着日月,在天地间成为可能不会熄灭的灯盏。駁马的硬角指天,似乎心有愤怒意有不甘;駁马的牛尾雪白——舒展时犹如云彩哈达,垂落在时间之蕊则成盐精,盐石的精灵枝状开放,深沉湖底。

海神记得,日月在膝间绕行玩耍的时刻。那个时刻过于古老,致使所有的钟表丧失轨迹。但是,那个时刻是存在过的,是被海神所追忆的。正如众仙人骑坐贯月槎追忆海神,正如盐水追忆仙人和贯月槎;就像此刻,你近在咫尺,却加倍唤起我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思和念。

我知道一种追忆,其实是思念;一种思念,其实是爱。这种爱让腥咸的血液激涌,这种爱把眼眸烧得像透亮的矿石;这种爱是浓甜的、至苦的、辛辣的,是酸涩的——终归是咸的,咸的光,咸的歌,咸的指戒。

咸是爱的集成和爱的教育。

爱是盐的结晶。

旋转是一面镜子。

旋转着反映一条哈达般飘逸、曲折和舒缓的大道。旋转着播放口耳相传的秘语、盟誓和风一样的歌谣。旋转着:天柱和天梯、天帝下界的都城昆仑。在珐琅质地的行宫里,阶石留影陆吾的虎身人面、锐利虎爪和毛绒绒的九尾。你的形象就出现在陆吾青绿色的瞳孔里。你在陆吾青绿色的眼瞳里,看见无数人影正在遭受柜山苦役,鴸鸟飞越人群,翅羽如刀,划裂空气。所谓距离就是繁复和对称。所谓镜子既生自空间的多重隔离,也是长在沙漏之上层和下层的违碍。因此,追忆光在镜面上的手势和行姿——也就是深深地凝视。

凝视是一面镜子。

凝视唤出冰雪。雪从地底涌出、凝结,舒展月亮清凉的属性;然后消融部分表体,以成为冰棱冰湖和冰山。凝视的简洁定义是:口含不可溶解的炽热,而成为冷凉的骨屑。这是时间的工艺学,滴尽眼睛最后的水分,给最后的元素包浆,抛光,塑形——这就是盐,盐的凝视。在凝视里,你听到的声息和誓词都是因缘;你看到什么,你就是什么。

死亡是一面镜子。

死亡是海神的模样。海神留下倏与忽的故事,留下无数盐湖般的混沌的模制,留下天胆地心的多维立体的空气形状,留下一段古歌的词尾:结草为扇,以障面目……所有的蛛丝马迹,始自钻燧取火的那个夜晚。火光照亮了你明灿的脸、发梢和牙齿,也灼疼了执火的左手。起之于水,海水;生之于火,石木之火;而归于盐,归于梦,归于梦与盐的混合形态——归于一种名与物的湖泊形态。我是说,盐以月亮的皮肤,包紧太阳的颗粒,以沉思和追忆,凝视和眺望昆仑山巅的时光,你相信吗?——就像你我看似各在一方,却终于被巨大磁性吸引,走向盐湖,盐石,盐粒尖端的光芒。你相信吗?——我正在绷紧的弓弦的一端,在最大张力作用下的湖面,颤巍巍地踏行在弧线之桥,在两侧起自深渊的大风中走向你,走向海神不可复制的宴饮之夜。你相信吗?

而我知道,我既是一粒正在结晶的盐,也是一粒再次沉入湖底的盐。果实抖落皮肉,降落大地无限的深处,在浓荫的睡梦里,重新渡过一条条曾经渡过或者并没有渡过的大河小溪,感受鱼吻击撞胸腰腹腿的那丝迷惘和欣喜。

天数极高,地数极深。

盐湖之镜:海神之镜,昆仑之镜。

走来。走来。

编辑:马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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