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见它,正是年幼,在山阴的森林之中。那是云杉、白桦和山杨的森林,云杉成为黑色的挺拔骨架,白桦和山杨是森林卷出的边,枝叶缠结不清的灌丛下,野草正在葳蕤,防风、唐松草、蕨菜、柳兰……防风和唐松草都开出白而细碎的小花,若细看,防风白色的花瓣上带着浅紫,晕染出似有未有的一小团,唐松草的花尖却带点嫩绿,柳兰开出的蓬勃花朵,裹住高大花枝,深粉色的四片花瓣,展开如同蝶翅。贴着地面的,是匍匐的草莓和蕨麻,它们仿佛一些细瘦的爬行动物。也有苔藓和菌类,它们裹在树杆,或者隐于草丛。山风挤进森林,清冷,偶尔夹杂松香和朽叶气息。这是高原森林的惯常结构,草、灌丛、树木,三级阶梯式存在。林子中很少有攀援植物,除去党参。
我只记住野樱桃树的样子,在那片森林中。一个人一生能记住几棵树的模样,我不知道,我想做这样的调查,细思起来,但毫无意义。在山野丛林度过年少的我,也只记住五棵树的模样,如此少之又少,其中四棵树还是来自我家老院内外:一株栽植在四十年代的刺柏,一株山外移来的李子树,一株结白樱桃的樱桃树,以及一棵在二月能开出暗红色花穗的雄青杨树。野外的树木,我遇过无数,却只是予以疏忽。
想一想,一个人的悲哀也许就在这里:看上去,他在一个地方生根,仿佛要终了一生,却没有一棵踏实的树来做邻居。
幽暗森林里,野樱桃树从高坡上斜出,树杆长到一半,出现一个六七十度的弯曲,这样,它的树梢几乎与地面平行。花或许从未绽放,但我觉得它圆形的粉色花朵早已萎败,边缘有锯齿的卵形叶子,墨绿,清晰叶脉如同黑色丝线游走。叶子在树枝上,仿佛水洼中的蝌蚪,它们拥挤,头尾却又摆动同一方向。那时我总是无事可做,四季那样悠长,大人们似乎都在远方。我走过去,站在它弯曲的树杆下,看它。我隐约记得有人曾将自己挂在这树杆上,一件晾晒的衣服那样,再无生还。这件事情也许是我杜撰。林子深处,光线幽暗迷蒙,静无声息,好奇促使我向野樱桃树上攀爬。爬到树杆弯曲的地方,并在那里坐下的时候,我发现便是高处,依旧看不到什么,四周全是枝柯和背光的密集叶子,它们拥堵,没有缝隙让天色流露。
毫无来由,它们突然让我对还未到达的未来失去信心:那几乎是一场带着灰白色水汽的雾,没有形状,不牢固,漂浮成为它的方向,它或许沿着山脊向上,或许扭转,回到平原,消散。如此怅然,然而我还是想就此坐下去,像我坐在傍晚的山顶那样。风起来,落日失去,夜晚成为一个黑罐子,但我绝不敲它的内壁,因为更深的夜晚被我攥在手心里。
后来见到这棵野樱桃树,在贝多芬的晚期弦乐四重奏《F大调十六号弦乐四重奏OP.135》第三乐章中。在那里,大提琴和乐队是整片的幽暗森林,它们如同黑色海洋,水波起伏,除去记忆,没有光。我是那水中的一分子,是林棵间含混不清的一小枝,我将沉沦,再没有奋起扑捉光线的愿望。但是,小提琴的乐音却缓缓升起,仿佛黑色舞台上,慢慢打出的一束微弱灯光。我便在那乐音中看见野樱桃树,它旋转而起,缓慢,持久,安静地钻出森林树冠,挺立在朗晴天空下,成为黑色底子上光彩夺目的存在:它浓绿的叶子闪烁太阳光,它的枝干挺拔,它的果实隐藏在叶子背后,浑圆如同珍珠。
我看见我自己,一个多年前的小姑娘,坐在那棵旋转的野樱桃树上。
然而再见,却已成为梦境。
在梦中,那棵野樱桃树已经老去。它还在原来的森林中,并未移动。它已经长高,浅褐的粗壮树g干布满白色斑点,叶子似乎革质,变得稀疏,叶面不再浮光跃金,没有开花的迹象,也没有果子。但它的脊背有所挺直,不再有早年的病容。它在众多树木中,仍旧别有一种气质。梦中的重逢没有任何惊喜。我只是看它,依稀明白与它已是多年阻隔。我再次记住它的模样,不动声色。这是我已经习惯的方式。梦中也没别离的感触,都已淡然。扭身,我走进森林深处的山谷。
想一想,很多事物,我没能见到它们老去。一只鸟飞着飞着不见了,一卷云说躲就躲进另一卷云里,一颗土豆埋在土壤中,成了另一颗土豆……有时候,事物虽然如同季节嬗递,反复回旋,譬如叶子黄了再绿,雨过了再来,我们却没时间看它们循环到老。时间总是有长有短,分摊不匀,我们积聚在一起,仿佛一把草,青黄不等,高低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