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提及的是那条公路。如今,因为旅游,因为环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通往我故乡的路已经是一条平展展的柏油路。汽车行进在路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我,感到了帆船疾驰在浪尖上的刺激和愉悦。“现在时速已经超过120了!”为我开车的梅师傅对我说。“是吗?”我用反问表达了我的惊讶和兴奋。同时也想起了我还是个在他乡求学的学生的时候,有一年学校放假,我没有拦到顺路的车,只好决定步行回家,这就意味着我要穿越近百里的无言的荒野!走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路上,只有太阳像一只燃烧着的牛粪饼,把几许的温暖撒在了我身上,而更多的,是不断涌向我,在我的周身形成的漩流般的孤独与恐惧。我一边走着,一边哭着,在天黑时分终于走进了家门。母亲几乎预感到了我的到来,就在我跨进家门的那一刻她走出了家门。
“你是怎么回来的?”母亲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意外和惊讶明显超过了儿子回家的喜悦。“走回来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就看到眼泪顷刻溢满了母亲的双眼。我转过头去,向坐在后座的女儿讲起我的这段经历,女儿认真地听着,乌溜溜的眼睛里却是不大理解的茫然,我只好打住了话头。
在游子的眼里,故乡总是深沉而又神秘的,绝对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走出走进的商铺和马路旅店。平展展的柏油路只是到达了故乡的边缘地带,若要走进故乡,还要深入草原的内心。在我的指点下,梅师傅小心地把车开进了草原。我们开始沿着一道车轮碾压出的浅浅的辙印,向着我儿时的小牧村走去。“我们的车就像是一只匍匐前进的甲壳虫。”女儿说。
我的故乡就坐落在这片叫铁卜加的草原深处。在这里,“深处”一词是名副其实的。记得小时候,一条砂路从我们这些孩子无法到达的远方伸向远方,每每有汽车经过,轰鸣的马达声却穿过寂静的草原到达了我们的村庄,这时候我们这些正在打闹的孩子就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伸长脖子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也许,那一份走出故乡看世界的向往和野心就是这样“张望”出来的,村里的许多孩子,长大以后都背着行囊走出了故乡,走向了比那条砂路更远的地方。我是带着女儿来看我出生的地方的,因为几经努力,都没有给她说清楚,我到底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汽车开进了久别的故乡,起先是马达声惊动了看门狗,它向着汽车冲了过来,紧接着是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这是我熟悉的景象,那时候的我,就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只是现在的孩子,比起我们那时候要少得多。车刚刚停稳,在声声狗吠和孩子们的尖叫声中,我就急不可待地下了车,踏在故乡土地的双脚,也即刻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地心升起,穿过我的双脚,在我的丹田处停留了片刻,便直达了我的头顶。我紧紧抓住女儿的手,径直往前走去。此刻的女儿,却被那几只狗试探性地围攻着,她一动也不敢动。我鼓励着女儿,口腔和鼻翼中满满的已经是故乡的味道和气息,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故乡已经不似以往,许多人家已经离开了这里,留在这里的只有五六户和更多的残垣断壁。尽管如此,生活的气息依然在村庄里流动,我看见几只鸡正悠闲自得地在草丛里觅食,有一缕炊烟正在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安详地飘散。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当鞭炮声炸响,穿着新衣裳的我们便喧闹着,挨家挨户去讨几颗水果糖或者一个水果。那时候,我们深信世界上再也不会有比我们更快乐幸福的孩子,也没有比这里更热闹纷繁的地方了。
看门狗们感到了无趣,从我们身边消失了。而那些孩子,还好奇地围拢在车的周围。看着这些与我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我心想,也许有一天,他们的那份好奇,就会引领他们走进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不由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的眼睛正好奇地望着那一片废墟!于是,我带她走了过去。
我从那些废墟中找到了我小时候的家!这个让我魂牵梦绕的家啊,如今却只有面未倒塌的墙!我是从墙体上木椽留下的痕印里,辨认出了这里是我家的客厅,紧接着我看到了墙上我曾经挂过书包的木橛留下的洞,那股从地心冲向头顶的热流让我有些步履沉重,我迈动的双脚甚至有了老人一样的趔趄。女儿异样地看着我,小心问我“爸爸您怎么啦?”我向女儿挤出一点笑,表示我一切正常。这时,我又从我“家”的墙外面,看到了墙顶与木椽痕印的结合部,有一个月牙状的豁口。我恍然记起这是对麻雀夫妇的巢,它们在这里恩爱多年。有一次我踩着木凳去掏它们的窝,它们愤怒的叫骂声和那种豁出命来不断扑向我的神勇,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正在我思绪万千时,一位年届不惑的人向我走来,互相通了姓名,一张童年伙伴的笑脸立刻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握着来人的手,我也相信他的脑海中同样涌现出我小时候的模样。于是,我感到故乡在一片废墟上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