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李贺的《天上谣》,才发现当年读此诗,是多么一厢情愿。也许那时年少,万水千山尚未相逢,容易轻信,因此敢断定诗中的李贺,便是这个世间唯一与我一样听过银河声音的人,那时甚至以为,我们所听到的声音都没有多少区别,那确实是某种流水的声音。奇怪的是,此后多年,当我凭借他物,与许多古人重逢又别离,却始终没有一个身影如李贺那般清晰。
想一想,我与后来者的交集,也仅限于因物事而起的情思。但那些情思,也早已被传承为大众的情思。如同那个银色夜晚,当我注视树梢上的月亮,我知道,此身之外还有同样的目光也在注视那一轮。那些目光也是一条河,自人间流向天空。在那汩汩的流动中,我是倍感慰藉的一个,却又孤清:即便在少数中,我们彼此依旧保持遥远的距离。但《天上谣》不一样。
那时越过他的诗,我看到久远前烛火暗淡的夜晚,看到因为幽寂而失去颜色的花,看到风刮着衣衫的青年,看到青年头顶,银河正在缓慢旋转。它灿烂又炫目,河岸广布花草与珍珠,浪花翻卷,一些带尾巴的星,仿佛游鱼。那时,我同样听到自那里传来的声音,如远方山涧的瀑布,它在抵达的同时,又迅速离去,它浩渺,却又如秋天的雨,淅淅沥沥。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而现在当我重读,我怀疑当年立于夜空之下的李贺未必真听到过银河的声音,他或许依旧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想象瑰丽又绚烂,仿佛我曾反复观看的银河。
成年后似乎再不曾见过银河,什么原因,不清楚。记得最后一次看夜空繁星,在四五年前的祁连山中。暗夜中仰头,不大的星空被四周高山箍成圆形,黑如深渊的天顶,繁星或远或近,它们的色彩,暗红、银白、米黄,或淡蓝,依旧如故,曾经熟识的一些星座,仙后、猎户、大熊和小熊,依旧看得清晰,但跨河而居的牛郎和织女,以及银河,却被忽略。过后思及,那一晚,也许曾见过淡而又淡的一缕,仿佛被风拂散的白烟,但在注视之时,并未明确告诉自己,那就是曾经为之着迷的银河。
那时的银河,像天空的一道裂痕,如果扒开那道裂缝,像剥开一颗石榴,会看见天空的内部,是无数群星,它们汇集,拥挤,并且发出声音。我站在群山之下的院落,分辨那些声音。松涛来自南山,如果无风,黝黑松林只是一张贴着的药膏,没有声音,夜鸟不经常啼叫,翅膀也不怎样拍响,河水始终汤汤,它在晴空的夜晚,尤其喧嚣,犬吠偶尔两声,随即隐去,然后我会听见自头顶星空传来的微弱声音,那是无数纤细的爪子在天空悄悄走过。
我确信那是来自天空的声音,尽管多年后,我曾一度怀疑那声音是否是我听错了什么,或者是,我的耳朵中,确实有一些声音,像耳鸣那样存在。但在后来,我又开始确信无疑,那确实是来自天空的声音。至于它来自什么,到现在我依旧不清楚。
1965年,美国的两位物理学家在检测一个非常灵敏的微波探测器时,发现探测器接受到某种来自天空的噪声。不论探测器朝向哪个方向,这些噪声都是一样的,而且不论白天夜晚,它们都没有变化。后来证实,这些噪声来自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科学家由此断定,宇宙是从大爆炸开始的,时间也从那里开始。科学家还拿出一张宇宙婴儿期的照片,让我们相信,我们确实在这些噪音中快速奔跑,彼此疏离。星星颜色的不同,正是彼此距离的证明。
有时真会觉得,时间实在不算什么伟大的东西,它不过是一根穿越宇宙的弦,我在这边拨,你可以站在宇宙的起点,或者末端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