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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是忧郁的。
乔治的忧郁凹凸叠错，因此深刻又弥漫，而我心里，有我一直书写着的既无地址也无收信人姓名的信笺。我总想，那个地方怕不是我们这座城池里的一个秘密洞穴?那个人以及他的姓名也只怕仅仅是一个梦幻的结果?乔治对我露出一个旧式笑容。这笑容我似曾相识，像在阅读过的哪部小说里曾经邂逅般地亲切。诚然，唯有笑容绝不可靠，它们将瞬忽而逝。不过那被笑意笼罩着的忧郁还是打动了我，并促使我继续写那种稀奇古怪的信了——信是在家里写的。家什都低矮，色调都偏重。三面墙体洁白如纸。另一端竖着顶天立地的一壁书橱。书们也都安分，像恭候爱情随时到来一样。
我和乔治结识的缘由是他骑自行车撞倒了我。之后他在电话里问怎么样，还有问题吗?当时我下意识地揉摸了受过伤的左腿胫腓部。再之后我们敲定了一个小小的饭局。乔治极能喝酒。可他说过去还要强些，现在么，喝个七两八两的，头还真有点晕。后来，真正晕头晕脑的是我。回到家里，我让音乐环绕着我的思路，一边织毛活儿，一边写着那无字的信笺。我是为自己织一件火红的、元宝针的，且宽宽大大的毛外套。织得不算快，有一年多了。其间重拆重织了好几回，但我仍然迷恋这活计，它能使我心境平坦，更能使我具体地体会女人，体会在某种意义上的好女人的感觉。而我究竟是不是一个好女人呢?经验告诉人们，好女人的心里总是被一个男子装得满满当当。
乔治要出差去了，走之前委托我给他在家的妻子送几帖中药。他的家是在煞白的灯色和飘动的绣花窗帘中渐渐显出的。家里的橱柜、写字桌和一圈胖胖的沙发都既无风格又陈旧，但极为安静。深处，半明半暗的卧室里传出电视节目声。一个干瘪虚弱的妇人用柴棒样的手指在遥控器上敲了敲，电视机的音息就全没了。妇人的身体佝蜷着，两条平放在床面上的腿淹没于一条毛毯之下，她的嗓音尖而干涩。我不曾猜问是高血压、脑溢血还是脊椎病使她如此地瘫痪着。我只想立刻抱着头逃窜。她的深重病患触痛了我曾经微妙的伤口。我那个既不能影响行动更不妨碍思想的伤口长约两寸，划裂深度约半厘米。医生在诊断书上分明地写着“皮外伤……伤口包扎……抗感染……”
我的信被乔治的故事感染得忧郁万分。我擦拭桌椅，拖地板，把晾干的衣物折叠好，接着抓起一本诗集。我早已将诗人为土伯特的颂歌读得烂熟，然而此时仿佛才读懂了——他们的妇女弓着背脊，臀部和腿部的线条被紫色的阳光透视着，而胸前颈边的银饰灿烂无比。他们的妇女眺望远天，把远天眺望得风动云散。他们的妇女似乎还在等待着一个声音。那是鼓号，是马蹄叩地，是属于妇女们的男子从弯臂里划向苍穹的悲光……他们的妇女就这么高贵，他们的男子就是为了妇女们的更加高贵而宣言过，而盟誓过，而征战过，而牺牲过，并将周复于此。尽管妇女们是痛苦的，是伤痕累累的，就像乔治的妻。
乔治说他的妻也走过长长的海岸线，也攀过隆起的大山大巅，也路经过静悄悄的村庄，也和他一起跋涉过无边无际的草原戈壁。
我无法不珍惜乔治，就同沧桑农人可能会对一辆破旧失用的马车，对马车上的轴轮，对轴轮间的一片铁木，都系念极深。
因了乔治，我像失恋了似的徘徊在孤独中很久很久。也因了乔治，我肯定在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个还没有被我发现的秘密洞穴。那里面一定有我自己的生活结果我的爱情。
对吗，乔治?
乔治依旧笑了。笑中的忧郁把我模糊得火红，就像我已经穿上了那件织了太长时间的毛外套。如果今后或者将来或者来世我还能在一种旧式笑容里遇到乔治，我甚于他，爱总会是年轻，是崭新，是永恒的活力，是我和一个健康而又投缘的男子在一起所产生的激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