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日黄昏。那只陶罐侧着一只耳朵,在我书房一隅默然独坐,如一禅定者聆听时光的沙漏,任窗外白雪飘飘,任无尽思絮越扯越远……
这是朋友赠我的一只柳湾彩陶,单耳,盈一尺,红泥质地,黑色纹饰,细颈奢口,阔肚尖底,形态憨拙,气韵淳朴。如果这只陶罐真正出自柳湾先民之手,成型于湟水岸边黄土台地,又辗转穿越三四千年沧桑岁月,不知多少人揪过它的那只耳朵,又偶尔与我相逢,这实在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缘分,让一个千年万年后的来者等它摸它抱它爱它。我近乎虔诚地接受了它,那来自远古的黄土地一样的深情厚意。
记起贾平凹先生得青海学人送一彩陶,说的那句深涵禅意的话,罐者,观也官也。得大罐者得大观,能大观者可大官……一笑。
念天地玄黄,唯土罐恒长。
我不特别嗜好老物件,却对彩陶情有独钟。早年有乐都朋友送一彩陶,足一抱之盈,看上去饱经沧桑,静坐书房约二十个春秋,陪我,很是喜欢。再是朋友丁酉初春送的这只单耳陶罐,亦一样欢喜,更怜其独耳。
或在柳湾墓地,或在其他什么地方,每每注视着一件陶器——抑或它也在注视着我——总会想象谁是它的始作俑者、谁是它的主人。那陶器上一定深深植入融化了制陶者的手印和心思,布满了使用者的指纹和期望。我想,烧制者大多是男人,那不仅需要精湛的手艺,还需要足够的力气;而使用者则可能不少是女子,譬如去湟水岸边汲水,炊饮,存放谷物、奶酪等食物。
但许多陶器可能是闲置着的,照学者的说法,在墓葬中陪葬的陶器多寡,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多则富贵,少则贫贱。有什么办法呢?在人类追求文明的进程中,柳湾人的制陶业是当时世界上科技领先的尖端产业,就是那工艺技能也不亚于当今IT行业软件程序的编制。但是,当柳湾人烧制出陶器的同时,也烧制出一个无形的副产品——不平等,即生命的不平等。天赋自由平等的人群被划分出若干等级,安置在不可僭越的财富与权力编制的藩篱之间。
这是文明的荒谬。我想象那些制陶者在陶泥中搅动的粗砺的手,在陶胚上绘制蛙、鱼、鸟、太阳、流水、葵花、舞蹈、人面、性器以及许多难以破译的符号——为什么没有狩猎、采集抑或交媾的图案呢——绘制符号的手,熊熊窑火燎红的眼睛,我就想到加缪的西西弗,那位往山上无休止推着巨石的悲剧英雄。加缪说,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
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士。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在认识太阳的同时,更要认识黑夜。制陶者在日夜辛劳中,在陶轮飞旋的无限遐思中,从彩陶在窑火中痛苦嬗变的光彩中,获得了创造的愉悦和温暖的幸福。与西西弗一样,他们是幸福的!
2
炮制了那个裸体人像壶的人一定是个饱含情趣和奇思异想的先生,他是陶匠中的毕加索。一团泥在他手中阴阳交合,左右抟拢,诞生了一个神秘的器具,是对神秘生命的膜拜,还是一时兴起的大胆独创,直教数千年后的人们仍然兴奋不已,想入非非……
制作那个舞蹈盆的则是一位富有诗意的制陶工匠,那临水踏歌起舞的旋律回响至今,使人容易联想到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和湖边翩翩起舞的四只小天鹅,优美、轻盈、欢快、奔放。而舞蹈盆中的舞者是三组五人,学者说舞者臀部那物件是尾饰,可能与图腾崇拜有关。这是数千年前河湟先民歌舞的珍贵留影,神秘、浪漫、灵动、鲜活。
而抟弄这只单耳陶罐的先人也一定很有个性。虽然在成千上万彩陶组成的王国中,这只陶可能很不起眼,默默无闻,登不了大雅之堂。它的众多同伴也许已粉身碎骨,化为黄土,也许只留下一块碎片,偶尔被后人捡起,揣摩它曾经的模样。而这只陶也可能是遭受历劫来到今天的幸运儿。
这只陶长得不大周正,肚子挺向一旁,有些啤酒肚的意思,但它却能站得住、立得稳。再说纹饰也是随意画上去的,很有些儿童画的稚拙,不拘章法。它的制作者是一个随心所欲、漫不经心的人,还似乎有些不负责任,更无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但作为一件器具,它隐约映射出主人的影子。
三四千年前的太阳照着这位制陶者。河湟谷地,气候温润,草木茂盛,如果不是雨季,湟水清澈见底,野鸭逐波,裸鲤戏浪。他已经做好的许多陶胚在阳光下熠熠闪亮,空气中弥漫着烟火与泥土的气息。现在,他正在抟弄着这个陶罐,他的目光离开陶胚,看着远处一个抱着陶罐的女子走过。那是一个长发及腰,皮肤闪亮,体态优美的女子。她的鬓角插着一朵野玫瑰花,她的陶罐里盛着的也许是醉人的酩馏酒,也许是青春的梦想……反正那是远古阳光下一个十分诱人的场景。制陶的年轻人心神不定,陶胚肚子倾向一边,一只耳朵也许未能安牢,最后他心慌意乱地潦潦草草画上了纹饰……
而这个陶罐在他死了几千年后,又被同样的阳光再次照亮。
湟水依旧东去,我听见黄土深处彩陶流响——
湟水,湮过土陶的双耳
隐约漂来,五千年前的蛙歌
一些被打破了,可能是汲水的姑娘
和一声哎唷以及那个神秘时刻都封进泥土
还有那么多生命之陶,在无边无际的暝暗里
在骷髅的眼洞前,开着迷人的花朵
临水踏歌之人摆尾,如那陶盆里的鱼儿
如今湟水还兀自流着,可摆尾的鱼儿呢……
3
又是一个黄昏。那只陶罐侧着一只耳朵,在我书房一隅默然独坐,如一禅定者聆听着时光的沙漏,任窗前杨柳悄悄返青碧桃偷偷开苞,任无尽尘埃徐徐落定……
有朋友把赏这只单耳陶罐,突然像发现了火星人般惊呼一声:这罐原有两只耳朵的!
我说,那一只哪去了?
你看,朋友指着陶罐一侧。我细看之,果然隐隐见断耳的痕迹。那里确实曾经长过一只耳朵,完全不是那位陶匠的疏忽或故意。
那只耳朵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成为一个诱人的历史悬疑。愈加增添了我对这只单耳陶罐怜爱之情。
看那愈合不久的伤痕,如果他就是那位柳湾陶匠在三四千年前那个女子走过的阳光明媚的时刻,那个湟水波光粼粼、山林云烟氤氲的日子里率意而为的手艺。据我判断那只耳朵可能是出土时不慎打掉的,或在后来日子里流转时,谁不小心碰掉的,使它失去了一只积淀了几千年风声雨声涛卷雷鸣的耳朵。
这陶耳之殇,就是无法愈合的时间之殇。好在它还有一只倾听时间的耳朵,一年,十年,百年……
这个黄昏的单耳陶罐,浑身散逸着更加凄美的色泽,像那尊米洛斯岛上的断臂美神维纳斯一样,缺耳的陶罐给人一种无法弥补的缺憾之美。我仿佛看见时光在它身上凝固了,几千年过去了,它只是丢失了一只无处寻觅的耳朵,而它的那位随性的主人犹如飘逝的云影一样,杳无音踪,哪怕一丝毛发。只是单耳陶罐还记得一双手和一双迷离的眼睛,那已经是非常非常久远的故事了,和神话一样遥远,后人只能凭想象去还原或者去叙述了。
每一件陶器都记忆着一个古老的故事。若果此刻单耳陶罐能够开口讲话,就不需要我如此费力地在这里胡言乱语了。单耳陶罐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定精彩万分。
散文作家李万华在《焰火息壤》这部散文中对柳湾彩陶有富于诗意的出彩叙述。她写到人头型彩陶壶时一段深邃而又锐利的话语,在这里我想转述给这只单耳陶罐,这是数千年后一个女人面对彩陶的感伤又深情的絮语——
盯着这个小小的变形的面孔,我依旧有止不住的感伤。如果他果真有灵,眼睛能穿透千年时光,盯着这些属于他的子民,那些熟悉的五官、同一色系的发肤,如果他知道他们的精神内里在不断坍塌,他们早已被物质驱使,颠沛流离,他们忘记栖居的诗意与优雅,他们失去了古老的神灵……他会惊喜,还是会黯然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