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我心
起风了,那是夜里
荒凉里,孤独里
风悄悄吹过来
吹着黑暗里看海的人
它在他的内部积聚
散开并野蛮地呼啸
形成猛烈风暴的漩涡
围绕着蝴蝶的记忆
围绕着恐惧的宁静
和七零八落的诗句
是的,星星几乎守不住秘密
你几乎看不见风
只有他负载着风的重量
艰难地行走在刚察境内
风中睡眠的人
青海湖多么大呀
但风比它还要大
还要有力,风一吹起
青海湖就摇摇晃晃
向着布哈河口
向着日月山麓
向着海北州的心脏
呼喊,向着我呼喊
风比青海还大
从西伯利亚到青藏高原
倾泻下来。一夜之间
盖住了中原、华北和辽东
盖住了我的兄弟
风依旧绵绵不绝
若干年前,有一个人想过
“风后面是风”
他和我一样。他
比我更早,更北
他在星星的三岔路口
风的必经之路睡眠
被风带走
刚到秋天
风就在我的楼顶吹
那种又平又直的声音
像一列车
要把我带走
已经把我带走
但它带不走我
我只是在家里
听风吹过高高的楼顶时
出现短暂的幻觉
但是,奇怪的是
我为什么会产生
被风带走的幻觉
仿佛我曾经在海西
起伏不定的草原上
我被秋天的风
一次又一次
带到了远方
你们走后
词语的小木屋
在北方,在青海
在风吹过
在你们走后
干爽,清洁
一扇门,一面窗户
开着,阳光照进来
我望出去
青海南,青海北
青海东,青海西
尽收眼底
如此辽阔苍茫
你们和风走了
却把青海给我留下
如果不是风
如果不是二十年前的流浪
我独自在陇西一带
落寞,悲伤然后坚定
如果不是此后的旅行
从欧洲到青藏
如果我只是终老故乡
如果不是因为逃逸
在生活和生活的裂痕中
短暂而迅速地抉择
如果不是我还活着
而且从十楼的窗口
向外向上望见青海南山
如果不是女儿雨都
陪着我沿五四大街
一直向前走,向北走
如果不是上班路上
猝然相逢的人
那似曾相识的面貌
如果不是风
如果不是我与他之间
青海的粗砺的风
“不是风,是你”
如果不是这一切
我会再次失去你
那年秋天
1984年秋天,德龙草原
风从关角山上一齐砍下
砍我在布哈河边
给肩膀增添了重量
给耳朵灌满声响
给眼睛抹上迷茫
秘密,攥在手掌
那年秋天,我三次说
“这风不是风”
但我三次怀疑
自己的话。三次之后
我的心思离开了德龙
一直到如今。我再回天峻
关角山被雪覆盖
如同佛一样缄默安详
风过后
风从玉树来
风向玉树吹
风吹落了上一个秋天的枯枝
吹不落上一个秋天
上一年的秋天,故乡
还是原样。如今
风朝我这边稍微倾斜
但吹不动我的内心
内心啊,河边的
穷人之家,又湿又重
堆满了过多用不上的东西
无论怎么清,总是清不完
但风过后,心扉就敞开
曾经丰盈得像月亮
如今空虚得也像月亮
我在里边朝外张望
内心的风暴
那天我坐着
坐了很久,然后像老人
缓慢起来,向偏南那边
眺望。起风了,风不小
有可能是春天的风暴
从玉树来,吹到我为止
划了一个半圆,然后偏北
天空由晴朗转向阴暗
大街上一切正常
只有我微微摇晃,再摇晃
也有可能只是内心的风暴
砍斫我这个没用的人
我站了许久。惭愧和伤心
使我默默说:吹吧,如果
再猛些,我就双手蒙眼
不看别人,让他们哭个够
碎 片
我说过云朵的碎片
河流的碎片,文字的碎片
甚至丝绸的碎片
现在轮到大地的碎片了
大地的碎片就像白轮船
一条船上,一个灵魂
有两种说法:一种说
水手往西了;一种说
见证的人各自回家了
而我把自己的心
借给那些受伤的人
它想着碎片,就成为碎片
在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
我失去了故乡
我在两种传说里彷徨
天空太高,大地太远
我为说过的那些话
后悔。我说抹去哀伤
重新建造,把天堂
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把天堂建在地上
我说我们都是亲人
说过之后,我恍然明白
人死不能复生
或许一切皆有可能
只有人死不能复生
无法安置的是受伤的心灵
天空太高,大地太远
而我,随身只有一本词典
我翻不到这一页,这一天
我不能找到恰当的词汇
在伤痕边上做一个记号
春天,还有一种风
春天,除了吹开
花朵的春风之外
还有一种风
它也从早晨吹起
从梦中吹起,吹散了
羊群。吹散了星星
星星暗淡,不再与太阳
争光,但太阳也无光
史书写道:日月无光
春天,除了春风
还有一种风,磨着刀子
永远不会忏悔的风
春天,我也不忏悔
我走在两种风里
刚刚哭完就开始歌唱
春天的黄昏
这一天真是漫长。黄昏
终于来了。我站在高楼上
眺望:落日,树林和孩子
孩子像离弦之箭
射向寂静又喧闹的黄昏
神和鬼行走的黄昏
我无声喊叫的黄昏
哦,黄昏,暖色的翡翠
沉浸在一天里最后的晕眩中
但我哭了。为孩子
为孩子的七姑八姨
为得不到回音的喊叫啊
我还在哭,为陷落的玉树
为已经过半的人生
为将来的
平静和正在关闭的黄昏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