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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寂静的舞者 静心喝杯申时茶 早春,那一场雪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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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20 年 05 月 06 日 星期三   07

寂静的舞者

抵达郭勒木德镇的托拉海时,河流还没有从远方赶来。细密的沙粒将河床铺展得宽阔而平整,若不是河岸北侧起起伏伏的灌木丛林,我几乎忽略了这条河曾有的蜿蜒与柔美。

在托拉海这样的荒漠地带,所有生命的列阵都是追随河流的走向而分布的,即使是大漠深处的零星植物也不例外。我从德令哈赶到格尔木,就是想拜谒海子诗歌陈列馆,然后去寻访那些将生命意义诠释到极致的美丽舞者——胡杨。谁能想到,这些曾与大海比邻的树木,现在竟然成了离海最远的物种。当地壳上升、海水退去后,风沙占据了原本湿润的土地,很多生物种群选择了离开,而胡杨留了下来。

走过干涸饥渴的河床,翻越一道又一道沙梁,就能看到那些孤独的胡杨,用大大的沙包围护着自己。走近才隐约感到,这样的围护实际上就是围困,就是掩盖,就是埋葬……胡杨绝不需要用沙粒来遮挡阳光直射或白蚁的蚕食。相反,它们需要推开这些沙丘,尽可能地寻找水分,也需要白蚁搬走它们布满全身的盐碱结晶,这样才可以舒畅地呼吸空气。每当狂风裹挟着沙粒席卷而来,胡杨就会坚毅地站定,用它们孑然的身影阻挡着风沙的前进。而当一切安静下来,每棵树都会因自己的坚持而获得一个臃肿的沙包。在不断的接近中,我看到它们努力地从沙包中抽出枝条,在微风中轻轻舞蹈,不敢完全舒展的叶片,也在赭黄的背景中浅浅地微笑。

多么美啊——安静、内敛、坚毅、沉稳,在风沙中寂寞地舞蹈,在掩埋中缓慢地成长。它们无须等到托拉海河从昆仑山带回叮咚的泉鸣,也不奢望将一地金黄稳攥于手中。所有的出发与抵达,仅仅是站在老胡杨的身旁,静静聆听生命律动的节奏与方向。

然而,我还是担心这些大沙包会不会持续叠加,胡杨会不会被深深掩埋。我尝试着在一棵胡杨的根部扒拉出缺口,但很快就被一阵风填平了。同伴国良兄弟解释说,没有用的,很多时候胡杨注定要被沙子掩盖。这种情况下,胡杨会放弃高大的树干,任由其干枯倒地,然后从树根处发出叶芽,用全身的水分滋养其长大,最终成为一棵新的胡杨。有时候,在风沙的强力作用下,胡杨树慢慢地倾倒,整个树干很快被沙子掩埋,时间一久,树干就会变作根。在这条特殊的根上,逐渐生发出许多新的枝条,这些枝条最后成为相对独立的胡杨,而彼此的根则是紧紧相连的。当一棵大树倒在荒漠中,变成许多棵小树时,我不禁为其倔强的生命力深深折服,蓦然想到我们日渐苍老的父母何尝不是如此——拿易逝的青春去应对重重苦难,用弯下来的脊背供儿女们躲过泥泞,攀援而上。

至此,我终于理解了身处“生命禁区”的胡杨,为什么拥有“千年不死”的美誉。从植物学的逻辑来看,一棵普通的胡杨长到60年至65年时进入成熟期,100年至400年后才慢慢走向生命的终结。然而,这里所说的“终结”,只能理解为胡杨舍弃了原来的躯干,新的生命在其横向伸展的根系上,又在不断地诞生。于胡杨而言,“死而复生”就是一种真实的生命状态,“生命的轮回”由此得以清晰地彰显。

抚摸着眼前一棵苍老皴裂的胡杨树,我能感觉到它在风中微微地颤抖。从枝叶稀疏的情况来看,这是一棵很快就要“放弃自己”的老胡杨。不远处,站立着几棵柔弱的胡杨幼苗。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缘何老胡杨“死后千年不倒”——任何父母,都不愿在孩子的幼年期匆匆倒下,虽然浑身病痛,哪怕奄奄一息……即使死了,也要倔强地站立,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给那些柔弱的根蘖苗无穷的生命力量。

事实上,老胡杨终究会倒下的。随着疾风的不断冲撞,干枯的躯体再也无力对抗沙漠前行的脚步。胡杨猝然倒地时,弯曲的身体因受力不均而裂为几截,更加震撼人心的场景,由此暴露在人们的眼前——老胡杨躯干内部是空心的,据有经验的人讲,这个空心用以储存大量水分。由于长期被储存的水浸泡,胡杨的内部角质层非常疏松,时间一长就剥落了。也就是说,在漫长的生命过程中,胡杨是由内而外,慢慢地将自己耗尽的,直至根蘖苗生长出来。胡杨“倒下后千年不朽”,只是被风干的一种描述,任何一种生命必将经历从生机勃勃到枯萎腐朽的过程。胡杨如人,会倒下,也会朽,不倒不朽只是一种精神力量的推崇。

我猜测,胡杨是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倒下去的,因为它发现自己内心的空洞越来越多了,这时候,它会难过地流下暗红色的“胡杨泪”来。据植物学家分析,这些暗红色的“胡杨泪”主要成份是盐碱。因为胡杨生存的地方,就是盐碱地和荒漠,为了生命的延续,它们不惜腾空自己的身体来存放水分,一生沉淀了那么多苦难,现在要用眼泪的形式排泄出来。明知这是胡杨的一种自我调节方式,然而当浑浊的“胡杨泪”自皴裂的“树眼”中无声地流出时,所有目击者的心还是要隐隐地疼上一阵。

更令人心疼的是那些柔弱的根蘖苗。在干旱的沙漠里,胡杨的种子很难有获取生命的机会,除非流水将它们带到远离沙漠的地方。作为季节性内流河的托拉海河,理论上只有每年7月份至9月份才有河水流过,我来到这里正值炎夏8月,可是河水依旧没有来到。地表上的盐碱越积越多,刚刚飘落的胡杨种子,尚未落地就干枯了。面对严酷的生存环境,胡杨选择了特殊的无性繁殖方式——它们将强大的水平根系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水源,长出幼苗,竭力完成生命的延续。然而,这些刚刚萌发的根蘖苗是柔弱的,一出生便要经受阳光的炙烤,还有风沙的击打和掩埋。

那些小小的身影在风中瑟缩着、摇摆着,最终变成了舞蹈的姿势——或许,这些根蘖苗深深知道,父母用了一个秋天的时间,放弃高大的躯干,把所有的生命力量蕴藉到有水的地方,这才有了自己鲜活的生命。毫无疑问,所有的根蘖苗就是其父母生命的再生和延续,因此它们要快快地站立起来,用自己的方式阻止沙漠前行,以永不谢幕的方式诠释“生命舞者”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此时,所有的怜爱之情,不知不觉间都化作了敬畏之心,仿佛人的心与树的根是相通的,借助这个通道,我似乎听到了老胡杨最后的叮咛——

站不起来,你就是灌木,生命因没有主干而琐碎不堪;长成大树,你就是乔木,面对风沙挑战和世界变幻,你可以寂静地舞蹈,并保持恒久的骄傲。



编辑:马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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