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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记忆水井巷 秋之语  (组诗) 风声 (外二首)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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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20 年 09 月 04 日 星期五   07

记忆水井巷

西宁有条著名的街道,叫水井巷。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一条市街,我的父母多年来就住在与其相连东西走向的南关街,四十年前我就读的小学也在这条街上,至今我还会时常穿梭在这条街上,所以,即便闭着眼睛也不会在这条街上迷失方向。某日,走进水井巷南端,看见开在南关街上的宝光电器店,不经意想起相关历史资料记载,此处是西宁老城的西南角,引南川河即麒麟河水入城,此处即入口,故名“水眼头”,后逐渐演变为一个便利人们出入的临时城门。历史文字所勾描的这片街区的巷陌景象与眼前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街衢景观如此不同,让我顿生感慨,那条记忆中的古旧、寂静的水井巷哪儿去了?

这家宝光电器店,就建在老城墙的根基之上。据记载,西宁城墙是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逐步拆除的,我自然没有见过老西宁城墙完整的样貌,但见过持续多年西宁老城墙消失的过程,还知道至今散落在这个城市各处楼群中一星半点的城墙遗迹,而今天的水井巷连这点可怜遗迹也不存在了。记得我读小学时,水井巷南端的城墙还没有完全拆除,被挖掘一半的城墙上建有一些低矮的民居,我的一位要好的王姓同学的家就在现为电器店的北边,门前有一段缓缓的土坡,是一处坐北朝南的房子,院子极小,只有北房数间。这里经过拆迁曾建了一所砖瓦结构的国营粮站,红火了不长时间,随着定量供应时代的结束衰落了。

这条街有我太多的童年记忆。水井巷南口的东侧是南关街食品店,这是个弧形的商店,盘踞在南关街和水井巷的交叉地带,从东到北,依次排列着副食、糖果点心、烟酒和蔬菜柜台。副食柜台卖肉的是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现在也应是耄耋老者了),很熟练也很骄傲地操持着手中的剔骨刀,更多的时候,他是坐在水泥砌成的柜台内孤独地抽烟,因为物资匮乏的票据年代,没有太多的供应肉让他显露才华,但在我的记忆里,肉的香味是与他那威武自信的姿态联系在一起的,那年月,与衣食相关的售货员是令人羡慕的职业。糖果柜台最能吸引孩子们的眼球,玻璃柜台里陈设着其他地域生产的糕点、饼干和糖块,外包装在色彩单调灰色的时代显得有几分艳丽,但那只是样品,并不出售,能够出售的只是本地生产的一些粗加工的食品,似乎最多的是我们称之为“黑焦巴”的一种硬糖块,应当是以粗糙的红糖为原料制成的,黑中透红,一毛钱11个,吃着粘牙。商店最常见的景象是排队,似乎购买什么都要排队,四季均着蓝黑两色服装的男女老少,焦急无奈地缓慢移动着,担心遭遇排到了恰好断货的不幸。

深秋季节,商店门外堆满了土豆、白菜、萝卜、雪里蕻、大头菜等冬菜。附近居民从各个胡同、院落鱼贯而出拥挤在这里,然后用架子车或者自行车,把逾冬的菜蔬运回家中,腌进缸里。整个冬天,这个城市的空气中弥漫了煤烟和酸菜混合的气息。这一季节伙伴们喜欢的一项活动与这个菜市场有点关联,那就是烧窑。所谓烧窑就是烘烤土豆,具体做法是选择一处空地,用铁铲挖出土灶,灶口上方用疏松的土块垒出一个小塔,然后在侧方的灶里燃烧麦草、柴火,将小塔烧到通红,然后封灶门,将土块、土豆交替投入灶内,并且即时把土块拍碎,封窑,二十分钟之后开窑,土豆熟了,沙瓤松软,用青海本地话说,叫作“沙面”,那时孩子都好这一口,而烧窑的过程更是嘉年华式的狂欢。水井巷尚未被挖掘的土城墙为我们提供了理想的场所,制窑、收集柴火都妙趣横生,最愉快的当属收集土豆,土豆事实上是最容易寻找的,这个城市的家家户户无一例外要在秋季买几百斤土豆(我们更愿意把它称之为洋芋)储存,但烧窑的伙伴不会从家里拿,那太容易,而到菜市场“顺”几个土豆,因为某种冒险性、刺激性更为伙伴们所乐为,这实在与品德无涉,只与快乐相关。于是,南关街菜市场便成了伙伴们在秋季流连的地方,我记得有人还“顺”过茄子,隔墙甩进了我王姓同学的家院。

在我的王姓同学家的北面不足百米,大门朝东的就是我读书的小学——水井巷小学。现在这所学校已迁往别处,彻底离开了这条街道,只保留了校名。如今,原来的校址上盖了数栋商业楼,经营玉器、窗帘,还有咖啡馆和美发屋,东西贯通,西面连接长江路,成了通衢,原貌已荡然无存。在我的记忆里那时的校园颇为清幽。大门内左侧是收发室,旁边有台阶,通向一个小小的院落,那是校长的住所。校长是一个儒雅和蔼的长者,没见过他大声粗气说过话,没见他训斥过学生。我可能有一两次进入过这个小院,春夏季种满了花草,洁净、利落,像它的主人。好像校长的家人不在身边,小院里经常就是他一个人。我想象放学以后,校园寂静下来了,夜晚时分,月明星稀,校长会在小院踱步,可能还会吟哦诗句。我觉得他是一个挺诗意化的人。

校园里北西南三面是平房教室,北面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落成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南面教室背后是一座小体育场,没有跑道,只是一块平整了的空地,那是学生们上体育课和课间嬉戏的地方。记得当时男生都喜欢玩一种叫“骑毛驴”的游戏。一人背墙而立,一人弯腰头顶住站立者的腹部,他的后面一人挨一人弯腰手扶前面一人的胯部,连成长队,另有一人在长队的远处,直线助跑,以体操跳马的姿势,越过弯腰的长队,骑在第一个弯腰人的身上,与站立的人用“剪刀、石头、布”决定输赢,赢者背墙而立,输者则排到长队最后弯腰,而弯腰的第一人则开始扮演助跑跨越“骑驴”的人。现在想来,这个游戏规则设计缜密而公平合理,过程繁复而不凌乱,既能凸显个人的能力又需要团队的密切配合,称得上德智体兼美的好游戏。但我的母亲不能理解这个游戏的精义并存有偏见。有一天,她来学校寻我,正值我们“骑驴”骑得热火朝天,而恰巧我正好排在弯腰的第一人,有伙伴正骑在我的背上,与站立的同学“猜包吃”,母亲好不伤心,儿子被人当驴骑呢,她不知道,她儿子马上就要当骑驴的人了。

校园西面的教室背后是老师的住所,平房,有拖家带口的老师,也有单身的青年教工。记得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去一个教外语的女老师宿舍,听她讲大人世界的事。她喜欢读书,我曾把家里的一套《红楼梦》借她阅读,她好像有一段时间沉浸在红楼世界里,脸上若有所思的表情。事实上,她当时刚刚步入青春期,相信也不能很透彻地了解成人社会,多年后,我们在一次职称评审会议上重逢,她已是雍容练达的中年美妇了。校园里有几株丁香,四月里,叶茂花繁,香气宜人。有一年,我在美得令人陶醉的丁香树下,因为误解和偏见,被班主任、一个中年女教师痛斥,好的环境和恶劣的谈话反差太大,后来读艾略特的《荒原》,读到“四月是残酷的季节”一句,觉着这句诗是为我写的。学校曾让我们在校门口窄窄的人行道上植树,要求挖一米见方的深坑,我们力不能及,于是懈怠偷懒,将树苗浅浅地戳在坑中,培上虚土,浇水,树苗歪歪斜斜,自然难以成活,偶有一株侥幸存活,后来也在街道的扩建中丧失了侥幸,被砍伐,没了踪影。

我实际上并不特别喜欢校园生活,盼望着每天放学的时光,那时就可以逛街了。当然逛得最多的街道还是水井巷。那时街道没有现在宽,人更没有现在多,也不像现在这样是承载了贸易功能的商业街。但那时似乎已显示了日后成为商贸集散地的某种端倪,有些农民带着自产蔬菜瓜果,还有一些小商贩带了干果炒货,偷偷在街上摆地摊,这在当时是不允许的,所以,这些前商业时代的经商者们机警异常,见到貌似检查的人,便飞快地收拾货物,四处藏匿。这条街上还时常出没一些鬼鬼祟祟的人,他们暗中操纵着一个地下黑市,倒卖计划体制下的各种票据,将地方粮票转手换全国粮票是他们经常做的营生。我有一个同学小学毕业后就不再读书了,游荡在水井巷做地下买卖。八十年代中期,我还找他换过粮票,又过了多年以后,在水井巷再见到他,身边有人簇拥着,他穿着黑风衣,戴墨镜。

尽管这样,我当年放学之后闲逛的水井巷实在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街道,街西临街是居民房,房基比路面低许多,站在街道,就可以平视屋顶了,房门是一条条木板,每天早上起床,晚上安歇,都需拆装门板,屋里自然昏暗潮湿。街东是临街而建的居民楼,还有一些店铺,最有名的就是北口的西宁饭店,那是当年西宁为数不多的豪华餐厅,代表着一种排场和身份。但普通人也可以与之发生联系,比如在这里办婚宴。我曾跟随父母吃过亲戚或他们的朋友同事的筵席,上菜极有规矩,菜品也颇为精致,当然我觉得高级是因为每一道菜油都很足,这在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算是奢侈的享受了。跟随大人吃席并不那么容易和顺利,有时是以哭闹的方式硬要去的。

西宁饭店下设一个理发店,我曾多次在那里排队理发,店里有一个保温箱,装着任何时候都热气腾腾的白毛巾,等待许久之后轮到自己理发,理发师将热毛巾敷在脸上的时候,那种通体的舒适让人忘却了等待的焦躁,如果是在冬季,这条热毛巾能让人感觉到幸福。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理发师也是极其优秀的心理调节师,一条毛巾化解了多少不快。

在水井巷北口的西面,有几座老年间修建的深宅大院,大门的黑漆已经剥落,隐约仍显示着曾经的大户人家的雍容气派,此时当然已沦落为大杂院,居住着引车卖浆的市民。记得父亲认识一位住在这里的兽医,兼带给人看病。幼时的我是个病秧子,形体像豆芽菜,父亲曾多次请这位骡马大夫为我把脉开药。他高高大大,满面红光,见面就笑嘻嘻的,很容易接近。我吃过他给我配的丸药,效果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但我愿意相信是有效果的,因为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金贵,过去乡村给孩子起乳名,经常以“狗娃”“羊娃”名之,意在起贱名好养活,以此推论,把人当牲口来治,自然也能阴阳平衡、气血贯通。

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水井巷地名的由来。后来,见识略广,知道它与水眼头名字有些关联,该街道的南端引麒麟河水入城的功能成为1949年后政府给予这条街道正式命名的依据。上网查询得知,1949年以前,水眼头一带还是连片的菜地,只有贾姓、陈姓等富户在这里购地营屋,沿街间或有些馍饼、水烟作坊等。那时,水井巷南端是一片荒地,人口极少,老西宁的骡马市场就设在这里。也有人说,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将此街命名为水井巷,是因为街上挖出了一口水井,现在水井巷北的入口处,做一水井模型就依据这一说法。但在我的记忆中,这条街上似乎没有什么水井。据陈元魁先生讲,供应水井巷居民饮用水的水井是赵家井,位置应在与水井巷中部相交的原县门街即今天的人民街上,他的小说《麒麟河》中的王担水就是把此井的水源源不断送往这片街区的住户家中。

水井巷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书写西宁的文字中,相信未来也不会少。人们经常用“旧貌换新颜”来表述这条街道的沧桑变迁。的确,如今的水井巷已是西宁最重要的商业街之一,不久的将来还会出现一个以“水井巷”命名的、向东延展的气势恢弘的中央商务区,但对我这个出生在西宁,未来的日子也可能生活在西宁,并且会时常穿过这条街道的人来说,这个新水井巷与我无关,那个琐屑记忆中狭窄的巷道才是我的。一切都会成为陈迹,一切陈迹都将消失,或许也包括一个人的记忆。

编辑:马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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