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著名作家玛拉沁夫曾经写过一部短篇小说,题目叫《花的草原》,后来,他的小说结集出版,这部书以这篇小说为书名,也叫《花的草原》,再后来,这位被誉为“草原文学”的开创者的教父级的人物,主编过一本杂志,杂志的名字叫《花的原野》。无独有偶,在青海海西,那片蒙古人聚集的肥沃草原上,至今出版发行的一本蒙古文的纯文学杂志,叫《花的柴达木》。
从文学层面上流露出来的这种对花的偏好,或许表达了蒙古族人民对大自然的热爱,而花恰好是大自然供奉给人类的美丽和芳香。于是,这个热爱大自然的民族,不约而同地把他们内心的爱倾注在了野花上。
从实用主义的眼光出发,草原上野花繁盛,有时候是草原退化的标志。比如,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的馒头花,学名叫瑞香狼毒,多见于我国的东北、青藏高原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其根、茎、叶均含大毒,人畜均不能食之。狼毒花根系大,吸水能力极强,能适应干旱寒冷气候,周围的草本植物很难与之抗争。如此,成片生长和开放的馒头花,其实预示了草原的逐渐荒漠化。
但是,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蒙藏牧民并没有舍弃对野花的热爱,在他们看来,大自然是生命的主宰,在大自然面前,野花和牧草,以及草原上的牛羊都有着同样平等的生存权利,不能“涨此消彼”,为了拯救一个生命而去打击另一个生命。这是一种朴素又和谐的生命态度,在这种生命态度下,牧民们对世间所有的生命都赋予了同样的博爱,以至于在历次的草原灭鼠、草原灭蝗行动中,草原上频频出现牧民们为了偷偷保护草原鼠和蝗虫的生命,而瞒骗县乡干部的笑谈——其实对他们来说这根本不是笑谈,只是想给所有的生命一个平等的生存权利。
河南县,旧称河南蒙旗,地处黄河河曲草原,这里是我国著名马种河曲马的故乡,是青海省唯一的蒙古族自治县。这里的蒙古人自称是忽必烈部队的后裔,攻打大理国时,留在这里是为了给前方的部队驯养和提供战马。我假想,这些骁勇善战的蒙古族士兵来到这里时,一定是一个野花烂漫的季节,这片肥美的草原上,姹紫嫣红的野花柔美而娇嫩,让他们在长期的征战中变得坚韧甚至邪恶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种水波一样的温柔。这也许成为他们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如今,这里的蒙古人在与周边的藏族的长期生活中,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母语,穿着藏袍,说着藏语,就连名字也与藏族毫无二致。但他们热爱自然,热爱野花的习性却一直保留了下来,慈悲为怀的藏传佛教更是强化了他们内心的这份柔情。
记得几年前在泽库草原,一位当地的朋友引领我去辨认草原上的野花。那一天,我们缓步走在草原上,不断地在一簇簇野花面前停下来,看谁抢先说出一个个野花的名字。我们像草原上两个懵懂而又充满好奇心的顽童,从一种野花走向另一种野花,就像是在一一叩访一个个藏身于山野之间的高人雅士。我还拿出记事本,把这一个个花名郑重地记了下来:邦锦梅朵、梅朵赛琼、然玛热却、杂玛孜多……
一朵紫红色的普蓉梅朵——翠雀花被牦牛踩坏了,花茎和花朵深陷在一只牛蹄印里,沾染上了肮脏的污泥。朋友走近这朵野花,蹲下身来,爱怜又惋惜地看着它,又站起身来,从近旁的溪流里掬着双手掬来一捧水,洗净了花上的污泥,还用鹅卵石扶正了歪斜的花茎。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做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慈母一般的光芒。
看着他的眼睛,一种潮热的东西在我的心里涌动。或许就是从那一刻起,草原上的野花真实地走近了我的视野,每次去草原,都忘不了去看望草原上的野花。也就是在那一次,我永远记住了翠雀花的名字。
翠雀花,毛茛科,翠雀花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花形别致,色彩淡雅,是青藏高原常见的野生花卉。
次仁顿珠是在河曲草原——河南蒙古族自治县成长起来的蒙古族作家,用藏文写作。一次,与次仁顿珠闲聊,话题由文学转到草原上的野花,他郑重地向我推荐了一本书:《藏药晶镜本草》。这是一部大部头的藏医学著作。书中附有草原上具有药用价值的野生花卉的彩色图片,并标有藏汉两文的花卉名称,原本的用意是图文并茂地介绍一些药用植物,无意间,也成了草原野生花卉的普及读物。这本书,让我获益匪浅,我因此时常感念着次仁顿珠——在写作方面,我应该是玛拉沁夫前辈的忠实追随者,我的写作,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这本书,为我的写作带来了不少的便利。
就像牧民热爱野花一样,鲜艳芬芳的野花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对草原的热爱。草原上温暖的季节虽然短暂,但从初春的五月到晚秋的九月,野花在不同时间不同季节渐次开放,草原上忽而一片浅粉,忽而一片淡白,忽而一片金黄,忽而一片紫红——野花不是一朵一朵,而是一片一片地装点着草原,丰富着草原。时常在一些描述草原的文字里看到草原一片碧绿的说法,我认为这是以点带面的,有局限性的,没有完整地看到草原真实的面目,或者说,是在一个“不对的时间”遇见了草原。
八月,去了次仁顿珠的家乡河曲草原。从县城所在地的优干宁镇出发,沿着河曲草原一路往西,宁木特黄河大峡谷一路伴行,一直到宁木特黄河大桥,长达近60公里的路途,车窗外平缓起伏的草原上到处都盛开着野花。此刻正是草原上夏末初秋的季节,紫红色的翠雀花开得正艳。远远看去,小小的翠雀花似是点缀在草原上的紫红色的繁星,布满了整个草原,走近一看,又宛若一面面小小的紫红色旗帜,在草丛中高昂着花冠,向着天空张开着它们极富挑逗性的红唇,像是大地在为天空表达着爱情。
草原上的公路,刚刚粗通,汽车一路颠簸着,走得很慢。在这样的行进中,满山遍野的翠雀花不断映入眼帘,再缓缓移出视线,像是一路等候着我们的到来,当它们慢慢移向车后,我甚至从那柔嫩的紫红中,看到了一种恋恋不舍的神情。虽然因为天色不好,周边的一切都显得暗淡,只有翠雀花,用它那跳跃和热烈的紫红,成了路途上一种鲜亮的点缀——想当初,那些蒙古族士兵也一定看到翠雀花了吧,这紫红,一定点燃了他们冰冷的血性中犹存的慈爱。就这样,伴随着这鲜亮的紫红色,我和同行的朋友们走进一处处草原上的美景,在美景中感慨,在美景中沉醉。
返回优干宁镇的途中,看到大片金黄色的野花,于是大家欢呼雀跃着,让司机停下车来,走进花丛里留影。这是一种叫马先蒿的草原野花,有着与油菜花一样的颜色,然而比之柔弱的油菜花,又显示出一种坚韧和顽强,张扬出一种野性。静静仰卧在这大片的金黄色花丛中,我突然想,牧民们如此热爱着大自然,热爱着这些野花,而这些野花也是如此尽力地展示着自己的艳丽,挥洒着自己的芬芳,满怀感恩地装点着草原上短暂的花季,抚慰着牧民们孤寂的心灵。这是野花赋予牧民的回报,是大自然赋予牧民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