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青藏高原玩的游客一拍到波斯菊,就在自媒体上喊:格桑花。我偶尔见到,心想:岂有此理。早年,游客对格桑花的认定还不算离谱,至少会拍一些黄色花朵,譬如全缘叶绿绒蒿、高原毛茛,或者中国马先蒿。三十多年前,当我囿于小山村,也曾将中国马先蒿当作格桑花。那时村旁有一片湿地,长满开黄色花的马先蒿,还有一种粉红报春。我不怎么去玩,水虽然不多,也浅,但总是一小摊一小摊地积在水草之间,仿佛镜子刚刚摔碎。靠近湿地,是座破旧水磨。夏天,站在水磨低矮的木板门前,会看到马先蒿一簇簇开出花来,即便阴雨之时也格外亮丽。那时,风总是从远处山峰掠下,丝质的长袍一样,顺着河谷向前飘荡。当它拂过马先蒿时,会送来一阵不似花香亦不似药香的气味,总归是植物清芬,虽不及“香远益清”,但嗅之无妨,我因而认为那便是格桑花的芬芳。
波斯菊怎么会成为格桑花呢?波斯菊另有一个名字:秋英,我们却只叫它芫荽梅,因为它的叶子与芫荽无异。波斯菊本是美洲植物,物种大交换时代,由墨西哥传入欧洲。在西藏,人们称之为“张大人花”,据说此花由清末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带入高原。波斯菊到底是喜欢阳光的植物,喜欢长风寥廓,在青藏高原,只要海拔适宜,就会没头没脑地开。波斯菊的花朵以粉红浅紫以及白色为主,也有浓到化不开的深紫,它细瘦的肾形种子可以捏来吃——像吃一只外皮变硬的小虫子那样,用牙尖可以挤出白而略带清香的一点内脏。
我曾在苏州去无锡的路边见过一丛波斯菊,也曾在东莞去白云机场的行道旁遇过波斯菊,无一例外,它们在阴而低垂的天空下,似一只只流浪小动物,精神萎靡,心无所属。
格桑花的认定一直不确定。看一份资料,说成为格桑花最少得具备三个条件:黄色,青藏高原土著植物,生命力极强的野生花卉。波斯菊为舶来品,花朵没有黄色,显然不是格桑花。排除一二外,大致能确定的也就是金露梅。
在高原,金露梅又不叫金露梅,叫鞭麻。藏传佛教寺院的鞭麻墙,便是将鞭麻采来,晒干,扎成小把,用刀铡齐,在墙体上夯实,以木钎穿牢,刷上涂料。鞭麻墙抗震减压,通风透气,若从远处看去,暗红色的墙体除去庄重与威严,还带一些神秘。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中有一句话:“日喀则的房屋都漆成白色,只在屋顶有红黑色的彩边,屋顶平整,有护墙遮挡。和寺庙的屋顶一样,老百姓的屋顶也用由布包捆的树枝装扮起来,据说可以驱魔。”我猜测这树枝有可能就是鞭麻,只可惜这位发现楼兰古城,发现野骆驼,曾乔装穿越青藏高原的探险家,对植物所提甚少,除去大如树枝的芦苇和白杨,除去牧草,再不记录任何植物,这大约与他在青藏高原探险的时间有关。
我年少时,母亲会翻过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去砍柴,背来的柴火堆在院子中,多是百里香杜鹃和头花杜鹃。蓝紫色的花在枝子上,尚未凋零,阳光长时间暴晒,花瓣的颜色会慢慢淡去,然而颜色终究是褪不尽的,仿佛斑驳记忆。做饭时,我去院中抱几根柴火,一边走一边嗅。即便花瓣已经干枯,芬芳却依旧,要知道,在某些地方,头花杜鹃是可以提炼芳香精油的。晒干的杜鹃极易燃烧,火焰高,而且哔哔剥剥的,在廖寂的屋子里响。它溅出的火星四处乱蹿,某次火星将衣服烧出一个小洞,我怕,扔下衣服就跑去村外,直到夜色降临,母亲才将我唤回。
河滩、山坡、林地边缘,金露梅随意长,但很少砍来做柴,不知为何。我们偶尔折一些枝子比较细的金露梅回来,摘去叶子,抖掉花朵,扎成一把,晾干,用来刷锅。金露梅枝子上暗褐色的外皮总是一条一条脱落,褴褛不忍目睹,有时剥一层脱一层,刷完锅,水面上还浮一层。锅刷是珍贵的,山外来人了,临走便送几把锅刷。如果不送,山外人会问,有锅刷吗,于是送。
金露梅留下的回忆,总是带一点刷锅水的味道:油灯被风吹得明灭不定,蛾子绕着灯花长时间旋转,既不撞进去,也不飞走,土豆堆在墙角,仿佛熟睡的某些小兽,长腿蜘蛛在它们上面轻快地爬过,金露梅扎成的锅刷挂在柱子上,微弱的灯光下,只是一团幽幽的暗影,再无其他声息,我坐在跳动的昏黄光晕里,看母亲在灶间忙碌。母亲的头发总是短,而河水总是在窗外喧哗。
金露梅开出的花只有指甲盖大小,单瓣,圆而稍带卵形的五片花瓣是明净的黄。都说黄色过于热烈,我却一点看不出来。我所感觉到的黄,有着和蓝色一样的气质,安静,不喧嚣。不同的是,蓝色微带一点隐秘气息,试图与人隔绝,而黄色,你看到它的表面,就能看到它的内里,它是世事看透后,早以简单面对繁复。蜜蜂蝴蝶很少光顾金露梅,很显然,它不是以花粉和清香取悦它们的花朵,它身上到底有野性的成分。夏季,山雨如果猛烈,击打之下的金露梅花瓣散落一地,或顺水漂流,但依旧洁而无尘,若俯身细看,甚至能感觉到它似一面镌刻有我心不尘、与尔同明字样的小小铜镜。
很少看见金露梅成片漫过山野,它似乎总是和悬钩子、小檗等其他灌木混居一处。很多年前,我见过一面平缓山坡,在夕阳中呈现金黄,蔚为壮观,我以为那是金露梅在绽放,因而在某些文章中不厌其烦将其描述。然而多年后,我去那面山坡,发现那里并没有金露梅的身影。我因此疑惑,那一面金露梅铺满的山坡,或是被记忆欺骗,或是想象力兀自杜撰。
想象如果生发在记忆的基座上,便会将过去胡乱涂抹,甚至改造。最好的想象是平地起惊雷,空中筑楼,然而我们的想象总是与记忆相纠缠,假借、生发,让人气馁。
有一种小叶金露梅,叶子总会被忽略,因为细碎。它长在山地里,醒目的只是褐色枝条,以及零星花朵。小叶金露梅如果被栽到人行道旁做景观,叶子会更稀疏,仿佛患了某种小枝凸显、叶子萎缩的病症。金露梅注定是野生植物,只适宜生活在人气之外。可是我在好些地方看见有人将其挪来做“市镇居民”,它因而百般不自在,显得迷惘。
海拔四千米之上有垫状金露梅。在这种海拔高度,因为土壤层变薄,养分稀缺,加之寒冷,大多数植物已经不愿在此居住。陡直的山坡上,或砾石堆中,垫状金露梅只得以匍匐的姿势抓紧一点土壤,拼命生长。很多时候,牛羊来去,常将金露梅当成牧草啃啮。
我曾见过一株自石缝倒生下来的金露梅,秀雅枝条缀满黄色小花,青苔铺底,白石光洁,远处几脉雪峰烟岚缭绕,若如我会作画该有多好。
银露梅花形与金露梅相似,但花色洁白,枝条高而扶疏。一位学林业的同学告诉我,寺院砌鞭麻墙更愿意用银露梅,因其枝条端直。我很少见到金露梅和银露梅混居一地,也许是我所到过的地方如此,也许是金露梅的光辉盖过银露梅,我未曾注意。有一次我去爬山,看到山下河谷地带金露梅四处散漫,渐往山上走去,金露梅渐少,取代金露梅的,是一些杜鹃和忍冬、栒子之类,再往高处,银露梅开始出现。银露梅都是大丛生长,灰色枝子高出其他植物,花开得繁密,金黄花蕊衬着花瓣的白,使花显得越加素雅。继续向上,当高寒草甸漫过山坡,银露梅隐身遁去,又有垫状金露梅闪出身形。
如果银露梅和金露梅在一起,肯定会像高个子福尔摩斯和他的矮个子朋友华生在一起。我看福尔摩斯探案集,喜欢灵感如闪电的福尔摩斯,也喜欢一瘸一拐的华生。
两年前,我在偶尔去散步的广场发现人工栽植的银露梅,有点诧异。花自然脱俗,不似周边八宝鸢尾之属,躬身细瞧,居然发现一朵银露梅为重瓣。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重瓣的金露梅和银露梅,以为认错了花,再去看,的确是银露梅。重瓣的,也只有那么一朵。
至今都觉得那朵重瓣银露梅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