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巴塘草原上的人,抬头就能看见雪山。雪山并不险峻,但实际上,海拔超过了5000米。
桑周丈人的家,需要绕过一条不太宽的河沟。若是夏季,这条河沟必是充盈得像面镜子。但是,冰雪未消的早春,草还没有泛绿,河沟是干涸的,这就更加让人想念巴塘草原的夏季。
爬上一面缓坡,房子依势而建。登上台阶走进正门前要经过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空旷,或许有东西,但引不起人们太多的注意。因为一只像极了赤古的巨大的藏獒,正勇猛的狂吠着冲向我们。
在此之前,我在桑周的家里、洛桑的大宅院里都见过藏獒,有几只是长毛的后代,有几只是牛腿、玉树一号的后代。勒巴沟的赤古、文成公主庙附近的脑古努努,还有洛桑家里的长毛都呆在家里。珠玛家里的牛腿,一只非常漂亮,像牛一样健壮的藏獒,离开玉树去了遥远的内地,等待它的将是不可知的命运。
桑周丈人家的客厅,整洁、温暖。而桑周的家里几乎连小孩子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完全是藏獒的天下。桑周丈人家的客厅正中央是三个联体的大烤炉,依次安顿着大锅、小锅和茶壶,壶里炖的奶茶是自家牦牛下的奶,正冒着热气。
桑周的岳丈和岳母健康结实,他的小姨子,未出嫁的姑娘不仅长得秀丽、端庄,还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客厅的东面是一面靠墙的壁柜,壁柜的最上端是擦得锃亮的银器、绘有龙凤图案的盖碗,中间一层摆着家人的照片以及一些小的装饰物件,下层是中开门的柜子,许是装宝贝的地方。
奶茶很香、很浓,给奔波了两天的我补充了一些体力。风干的羊肉和新鲜的生牛肉让河北来的两位新朋友惊诧不已,但是我们三个青海人都抵不住诱惑, 各自品尝了一点。
吃过生牛肉的我感觉和平时的我不太一样,身体增添了一种力量。难怪有人说过,吃素的和吃肉的民族,谁都认为离上帝更近,可实际上,吃肉的民族离真理更近。
但是,桑周的小姨子和一位长得非常漂亮,看起来是这家儿媳的两位女人却出奇得平静。她们没有城市人善于交际的表情,也不过分冷漠,只是照旧在炉边做自己的事,火炉里的火映红了她们的脸。
不知道三月的巴塘草原,草未见绿,天空和河流在等待消融,女人们有多少事要做。等待的日子里,牛羊肥壮,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这期间,桑周丈人家里的女人,包括他的岳母,要做的事情就太多了,以至于做到晚年的时候,腰都塌陷下去了。
我走出院子,特别想和他们家的媳妇说上几句话,可是她听不懂汉话,我们无法沟通。我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把一块一块圆圆的牛粪饼从墙上揭下来再摆放整齐。
雪山比起我初来的时候,更加耀眼,远远看去与天辉映,连地上没有发芽的草地也因了雪山的缘故,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光。
除了桑周继续用汉话跟我们交流,其余人都沉默着送我们走出院外。正在干活的儿媳停下手中的活,用铁锹把支撑着下巴望着我。她的身段极其苗条,即使肥厚的藏袍也遮掩不住她美好的体态,在我眼里,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已经是非常动人了。这才悟出,藏族舞蹈中挺胸踏腰的舞姿为什么那么难以把握。假如没有经历过草原生活,没有在草原背过水,打过酥油,拾过牛粪,即使舞蹈家也跳不出传神的富有弹性的韵味。
坐在车上,走了好远,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表情安详,歪着头,支着下巴,望着我的女人身上。
雪山依旧在蔓延。此时此刻,除了天空、雪山、草原,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桑周家里的人,一年四季对着蓝天、雪山和重复变化的草地,心中该留下什么呢。那些残留的梦幻和艰辛的努力,像沉重的心,又像风雪中飘渺的躯体,或者影子。最终都会和所有的人一样,把自己和世界连成一个永远也想不完全的东西, 一个永远有遗憾的生命。
如果不是外界力量的浸入,也许巴塘草原上的生活会更加平静。
走了不过十里地,一排排揭起的草皮高高垒起的墙,令我触目惊心。那成片的,失去了草木护佑的土地,因为裸露变得干涩、生硬,正在趋向沙化。我不知道,那些用草皮筑起的墙有什么用途,但是,我却看到了脆弱的伤痕累累的土地,在天地日月间流下的最后一行眼泪。
我一时茫然无措,生活中的罪恶、恐惧,一起向我袭来。割不断的愁苦,让我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这是一片草原人世代依赖的草地。据说,五十年,一百年,被破坏的草地也难以恢复原有的模样。
三个天真的孩子,向我跑来,差不多一般大。黑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覆在额头上,每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都在阳光下闪烁。我给一个女孩拍了照片,然后给他们看相机中的女孩。他们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牙齿白白的。
这些孩子,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以后的路还很长。可是,草地裸露着身子,失去了草皮,孩子往后的日子该怎样过?
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压迫着我,让我忘记了桑周的存在。桑周是一个富有的牧羊人,这几年,碰到好机遇,加上自己的勤劳,生活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但是,我认为桑周不应该忽略这些已经荒芜了的土地。他很快乐地说笑着,完全忘记了这片草原曾经给予过他的无限恩惠,忘记了这片草原和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可是我相信,迟早他会清醒过来的。
就这样,一路痴想着,在雪山的映照下,走出了三月的巴塘。
三月巴塘
藏獒赤古的家
脑古努努的家
奶茶飘香
热情是火塘的牛粪
美如帐篷一角年轻妇人羞赧的脸
那低头摆弄着袍襟的妇人
我是投宿的远客
我是返回自己身体的影子
雪在天上
雪花大又甜
草根深处星星梦见了花朵
就像那些
灾难中嘴唇失血的人
和我一样梦回那健硕的身体
静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