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人离开后怀念的地方。
自中秋节作为法定假日放假以来,每年的中秋节我都要携妻子回故乡。在故乡生活了许多年,并没有觉得它有什么让我迷恋的地方。在少年时代那贫苦的岁月里,我曾把逃离故乡作为勤奋努力学习的动力。可是,从离开故乡的那天起,却又对它生出许多无端的牵挂与眷恋。回想故乡,它既清晰,又朦胧。可以清晰成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难忘的事,一幅具体的土庄廓和土庄廓中的一棵楸子树,一个悬崖上的鸟窝,一眼河滩里的清泉和清泉旁蜜蜂萦绕的开着粉红色棒棒花的一片沙柳。又可以朦胧成一种心境,一种笼统的回忆;那里的天,那里的地,以及自己走过的脚印,盘根错节地组成了心中眷恋的故乡,凝聚成一缕缕乡愁……
随着年龄的增长,思乡的心情越来越迫切,隔一月半载的就想回去看看。回乡的班车上,浓浓的乡音总感到故乡和自己之间有一根柔韧的弦,把彼此拽得紧紧的。
回到故乡,在感到亲切、温暖之余,却有另一番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村巷里硬化路上奔跑的儿童,他们的父辈的父辈曾是我儿时的亲密伙伴。村巷里被秋风吹到墙角的长长的纸钱告诉我,在我童年时代曾给过我水果糖的那位慈祥的老人已经永远见不到了。过去熟悉的一副副土庄廓和土庄廓里的老木屋,已被高大的水泥建筑代替,再也找不到童年时代屋檐下踩着伙伴的肩膀掏过麻雀的那间土木屋,还有那组成土庄廓的黄土夯筑的墙。即使留有几副土庄廓,已不见炊烟升起。这几年,村里许多人家都搬到城里去了,家里有孩子念书的,父母就跟随着到城里边打工边照顾孩子,还有的人挣了钱在城里买了房,不再回村庄了。这些都会让我怅然若失,朝思暮想的故乡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抛弃了我。走进故乡,反而觉得离故乡越来越远了。
但是,一回到城市,故乡在心中又罩上一层美丽的光晕,它又变得亲切而又朦胧,眷恋而又伤感。故乡,也许对于每一个在外奔波的人来说,都是一种欢乐与忧伤、怀想与惆怅同在的地方。
走进家门,已满头稀疏银发的长兄和老态龙钟、身子有些佝偻的嫂子满脸堆笑迎我们走进楼上的客房。嫂子在蒸笼里从蒸笼一样大小的月饼上切下一块来,放在碟子里双手捧着放到眼前的茶几上,那由10多层不同佐料和颜色组成的月饼发出淡淡的甜香,同时又夹着一股淡淡的烟熏味。细看月饼皮,有一丝烟熏的浅黄。没容我多问,嫂子抿着嘴偷笑着说,昨天闯了个大祸:蒸月饼时把锅里的水烧干,把蒸笼烧着,月饼给熏黄了,这都怪你哥哥!一旁的哥哥急忙争辩:你把月饼放进蒸笼跑到巷道里溜瓜嘴,我替你烧火,等啊不来,等啊不来!不烧又害怕月饼夹生哩,蒸笼烧着了还怪我!原来蒸月饼时嫂子搭好蒸笼叫哥哥烧火,自己到村巷里打听中秋节村里开传统庙会的事。一辈子没进过厨房做过饭的哥哥,只顾往灶火里加碳,结果烧干了水,烧红了锅。吃着带有烟熏味的甜月饼,我眼里流出了动情的泪!几十年来岁月荏苒,不变的是这浓浓的乡俗和亲情。
村庄已离我远去,故乡的田野依旧。在哥哥、小外甥和哥哥的小孙女的陪同下,我和妻子走向田野。远远的望见村口的老杨树叶子开始发黄,与周围依然翠绿的杨树相比,老杨树又苍老了许多,那熟悉的枝干又稀疏了。走近老杨树,树根里横放着一枝比碗口粗的枝干,树芯全朽烂了,小枝上还挂着许多干枯的树叶。哥哥说这是在夏日里一场暴风雨中折断的。小孙女指着老杨树说,今年夏天最热的时候,老杨树上开了一朵大“莲花”。举头仰望,在主干上长着一个小簸箕一样的树菇。这是树干枯朽后菌类侵入造成的,见证了几代故乡人,已年逾百岁的老杨树已百病缠身,正在走向衰亡,心中不由得一阵惆怅。老杨树稀疏的树冠形成的树荫里,两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一边逗孩子笑,一边纳闷陌生的不速之客为何为老杨树哀叹。年轻的母亲们不知,老杨树是村庄里最年长的生命了。
收割之后,土地显出入秋以来从未有过的悠闲和安宁。望着收获过的田野,从心的最深处升腾起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像久离母亲的婴儿再次闻到乳汁的甘甜。在田野里,可以呼吸到大地所散发出的特有的淡淡的泥土芳香。田野里所有收割的庄稼,都已踏着农人们辛勤的肩膀,沿着田间小道走进村庄,走进农人的粮仓。
细观收获过的田野,比少年时的田野少了许多景色。田野里不见了随意吃草的牛、马和驴等牲口,也不见了跟在牲口后面,背着背蔸,手持粪杈拾粪的拾粪娃。以蓄力为主的传统农耕文明,正在离我们渐行渐远。偶尔看到一头黑白花的奶牛在收获过的地里没精打彩地啃食着新发的嫩草芽。这画面已失去当年几十头牛、马和驴干完繁重的农活卸套后在田野里食草的自然。
田野里,有不加修饰的朴实的农人立于田间,用铁锨一锨一锨地翻着布满麦茬的土地,在农人一踩一翻的劳作中,褐黄色的麦茬地在一点一点地变成黑色的、松散的土块。稍不留意那农人就已扶了铁锨立于地头,唇间多了一根纸烟,正眯着眼意犹未尽地遥望翻过的田地。这情景不禁使人回忆起我的父辈们当年在田间劳作时,用旱烟瓶或报纸卷抽旱烟的情景,在艾草编制的火绳一明一暗的闪动中,一股蓝烟从农人的口中升滕。铁锨,这个简陋而原始的农具,依然在故乡的土地上传递着传统的农耕文明。
天蔚蓝蔚蓝的,地褐黄褐黄的。走进田野,就走进了豁然,走进了舒畅,走进了亲切,走进了少年岁月。在一块收获过油菜,撒落的油菜籽变成绿叶又从土壤里钻出来把田地染得翠绿翠绿的地塄坎边,我找见了当年自己和小伙伴们焐洋芋吃时挖的土锅灶的痕迹。40 年岁月沧桑,扶摸着土锅灶,仿佛还能感到土坷垃的余热,嗅嗅鼻子,仿佛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洋芋的焦巴味。油菜地地头的土崖上,尚保留着当年焐洋芋时垒锅灶挖土块留下的印痕。陡峭的土崖上已布满一丝淡绿的苔藓,掩盖了我的手迹。离油菜地不远的一块土坑里,不知是谁家的年轻媳妇在春日里把未来得及吃,已发芽的洋芋倒进去,长出一片茂盛的洋芋,叶子翠绿翠绿的,正在开着洁白的小花,仿佛故乡的夏日依然藏在那个土坑里。我问哥哥,顽童们为何不把洋芋挖出来焐着吃,哥哥说如今的孩子们都不知道何为土锅灶焐洋芋了。是啊,在田野里偷洋芋用土锅灶焐着吃,是我们小时候那个饥荒年代的产物,今天家家都过着富裕的小康生活,洋芋已成为人们富裕生活的调味品,走出家门在田野里偷找吃食,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的岁月早已成为历史了。饿肚子的情景早忘记了,焐洋芋的情景却成为永远的回忆。
在河滩通向川道的土坡上,有一条陡峭的小道,这是我少年时代走的最多的乡间小径。路旁随意的长着镰刀花、苦蒿、冰草和野菊花。野菊花作为秋天开花的植物,依然绽放着蓝色的花朵。小路连着河滩的一端是一片天然生长的珍珠梅,长势旺盛,枝干高高的掩过我的头。在我少年时代割草、挖野菜或和伙伴们捉迷藏时,经常看到这片灌木,但从未见过其开花,在那个吃、烧、煨都极度困难的岁月里,田野里的灌木长出地面不久就被人们砍挖去当烧柴了。这是村庄里唯一一片没人能叫得上名字的植物,它的繁殖能力很强,砍挖后没几日,又长出尺把高来。在我离开村庄从事林业工作的日子里,时常想起这片灌木林,它的植物学名叫珍珠梅,在青海只有在互助北山和乐都上北山等天然林区才有分布,湟水谷地里无天然分布。我问年岁已65的长兄可否记得这灌木来自何处,长兄摇着头说,在他的少年时代,这些灌木就长在这里。故乡土地上的珍珠梅一定是哪位先民在百十年前从遥远的山林里移植到这里的。站在这片珍珠梅前,我为这位先民的精神深深感动!珍珠梅以其花色碎小洁白似珍珠而得名,每枝花由上万朵粹小的梅花组成园锥状花序。每年七八月份花盛开,远远望去,如云霞般美丽,清香袭人。近年来珍珠梅成为高原城市园林和乡村绿化的主要树种,我的乡民的绿化美化意识要比当代人超百年。
还没有到整天无事可做,在回忆中数日子的年龄,可不知为什么,我夜夜的枕边总有揉皱的泪痕,梦里经常出现的一幕幕场景,依稀是故乡一望无垠的田野,田野里辛勤劳作的熟悉的故乡人。有时,梦中醒来又睡去,入梦的还是刚才梦中的情景,心灵总是放飞在梦中的故乡。不管时光如何变迁,故乡永远以一个慈母的形象,伫立在我的心中,记忆中和灵魂里。
编辑:陈思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