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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雪落黄河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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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6 年 05 月 01 日 星期日   07

雪落黄河

【作者简介】

古岳,又名野鹰,本名胡永科,男,藏族,高级记者,中国作协会员。出版作品有《忧患江河源》、《谁为人类忏悔》、《写给三江源的情书》、《黑色圆舞曲》、《玉树生死书》等,入选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曾获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称号、第五届地球奖、青海省“五个一”工程奖(图书)、青海湖文学奖等。

夜宿坎布拉

这样走走停停,离开那个河湾时太阳已经西斜,赶到李家峡时,已是黄昏了。我曾动过住在李家峡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如果一路顺利,也可以在天黑时赶到贵德的,便拐向坎布拉往贵德走了。没想到,越往山上走路上的积雪也越厚,加上为我和女儿担任驾车任务的妻子缺乏雪天在山路上行车的经验,车一路打滑,我得不停地下车推车。而且,越往前,路也越难走。行进到一个陡坡的拐弯处时,车一滑,就横在路上了,差点就掉到路边的排水沟里。无论我们怎么努力,它都不肯掉过头来。我一边奋力推车,一边抽空看了一眼车后座上的女儿。她尚不足8 岁,少不更事,从未经历过这样艰难的事。我看见她的时候正好她也在看我,我看到了她的眼泪,满脸的眼泪。从她看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害怕,还有心疼的样子。看到她急成那个样子,我向她使劲地挥了挥手,想告诉她,有我在,你不必害怕。不知道她有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可我自己只看了那一眼,心里就已经落满了她的眼泪,便扭过头去,再也没敢看她——后来,我听女儿说,为了不让她母亲分心,她只是悄悄流眼泪,只是默默地祈祷,硬是忍着没敢哭出声来。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从山下又来了一辆车,下来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锨——后来,女儿说,他是上天专门派来帮助我们的。我告诉女儿,这种相遇叫机缘。他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就开始从路边上铲土撒在冰雪路面上。末了,又忙着推车。车终于又开始往前走了……随后,这样的经历又不断重复,而他始终跟在我们身后,一路护送我们。期间,有一段平缓的路,我还坐在他的车上,跟他说了几句话。简短地几句交谈中,我得知,他的名字叫仁藏,家就住在山下,在坎布拉的一所小学里当老师。但我一直没敢细问,甚至直到告别,都没敢说一个谢字。几次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他默默的举动告诉我,他明白我的心思。在那雪夜里,经历了那么多,我深知,一个“谢”字太轻飘了。可是,离开他之后,我又想,难道我还有机会跟他道声谢吗?也许有,也许没有。那得看下一次机缘了。

没想到,几分钟之后,机缘再次降临。原本已经离开的他再次折回来,说前面的路依然很难走,他已经给我们找了一户人家住下,等天亮了再走——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而此时,我们已经在这户人家的门口了。于是,道别。他径自离开。我们住下。不知道,离开我们之后,他是怎样走完那段山路的,有没有遭遇什么险情。但是,可以想象,他不必再担心我们了,心里一定非常踏实,甚至感觉非常开心。

那户人家的院门是开着的,我们进去时,女主人正在为我们收拾床铺。见我们进来,便轻声说道:“真对不起!不知道有客人来,没有煨炕,你们可能会冷。我给你们插上电褥子,这样会好一点。”声音里饱含歉意。我们一边忙不迭地说,已经非常好了,一边连声道谢,最后,还没忘了缀上一句:“还得麻烦你给我们做点吃的,下点面就好。”她说:“这就去做。”

悬着的心已经落地。我们住在了坎布拉山顶的这户人家里。不一会儿,女主人已经为我们准备好晚饭,此时,快到夜里十点钟了。她要把饭端到我们的房间里,我们没让她这样做,而是直接来到厨房里。说这里是厨房也可以,因为这里确实是做饭的地方,但不是很确切。因为有火塘,在一个普通的藏族人家,这里才是一家人生活的中心。除了做饭,这里还是卧室,也招待一般的客人。锅台连着满间的火炕,烧茶做饭的火也能把土炕烧热。除去火炕和门窗的一面,剩下的两面墙上装着到顶的藏式橱柜,里面摆满了各式锅碗瓢盆、茶壶以及其它器皿。我扫了一眼,仅各式不锈钢和铝质茶壶就摆着一长溜,该有六七把,都擦拭得锃亮——讲究一点的家庭摆放的都是铜壶、铜锅。这些壶呀锅的,有很多通常是用不上的,只在家里有重大活动时才会用得着,平时就是个摆设。但依然不敢马虎,要时常擦拭干净,不染一尘才好。从这些摆设能看出,这家的女主人是个勤俭持家的媳妇。

围坐在火塘边之后,我才说,这里就很好。我喜欢在这里吃饭。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然后,才说,我也是一个藏人。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把一张小方桌放到我们面前之后,才问我是哪里人,说的是藏语。饭端上来了,是放了很多肉丁丁、少许萝卜丝和白菜叶的面片,就像在家里吃的一样。我们埋头吃饭时,她一直站在旁边看着我们,那目光让人感觉无比温暖。虽然,看上去她要比我小很多,但她看我们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母亲看着一群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全是慈祥。

吃饭的时候,我询问了一些她家里的事情。她叫拉日措,爱人的名字叫航杰当智(音),因为那天是阴历十五,山下的一个藏族村庄里有诵经活动,全村的男人都去念经了。他们有两个小女儿,大的九岁,叫朋毛才吉,上小学三年级,住校,因为学校还没放寒假,没在家;小的四岁,在家,已经上学前班了——如今,像坎布拉这样的大山深处也有了学前班,不能不说是社会的一大进步。他们一家四口有三亩山地,每年都种些青稞、麦子、土豆和胡麻,勉强够吃。以前还养些牛羊,现在不养了。坎布拉是国家森林地质公园,是青海省重点开发的旅游风景区,夏天的旅游旺季,天南地北的很多游客来这里游玩,小两口在不远处的坎布拉第一观景台附近摆摊做点小生意,一个夏天,也能挣个几千块钱。偶尔还在家里接待一些零散客人也有一点收入,这些客人的吃住收费没有什么标准,都看客人随心给了,一般一个人吃住一天,顶多也就六七十元。去年,有四拨客人曾在他们家住过,最多的一拨有四个人,最少的一拨也有两个人,不算开支,也有六七百元的收入。此外,县旅游部门对生活在景区里的人还有一定的资源补偿,每年每人一千元,年底一次性发放,他们家去年的四千元补偿款年底前已经拿到。我粗略算了一下,他们一家人一年的收入顶多也就万八快,不算宽裕,只够勤俭度日。

吃完饭,我到外面看了看,雪还在下,而且还下大了一些。此前,手机上收到一条公共服务短信,说青海发布雪灾橙色预警。次日青海大部多云,预计未来十天,南部局地积雪面积达区划面积的60%。还有一条短信说,阿岱、牙什尕等高速公路收费站因降雪暂时关闭……看样子,明天能否离开坎布拉还不一定,不过,我心里已经不太担心了。站在那院门外的山坡上,望着落雪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大地时,我感觉就像是站在老家祖宅的门前。过往的岁月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记忆,而今想来,都成了温馨,一直温暖着自己。如此想来,生命里又添了许多温馨的记忆,这是人生的幸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回到火塘边,我告诉他们雪好像下大了,妻子和女儿像听到了一大喜讯,欢欣鼓舞:“那我们就住在这里,它迟早会停的。”拉日措也说:“是啊,住在家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临睡前,我又出去看了看天气。天竟然晴了,看样子,次日下山是没有问题了。恰好是十五月圆之夜,月明星稀。白雪,月光,山野,村寨……一下子,心里一片晶莹透亮。不过,月亮周围多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预示着次日将有大风。我看见,山下灯火辉煌。灯火阑珊处,是否也有人,抬头望山上的一片苍茫?我不知道。回到屋里,我对妻子说,明天将有大风。

雪霁坎布拉

6 日早上,我醒得很早。一起床,先没急着刷牙洗脸,而是到院门外看路况和天气。天又变阴沉了,虽然,昨夜下的雪不厚,但是路面上的积雪还是增加了许多。看来,至少这天上午是难以离开了。就索性放下心,不再操心离开的事。

吃过早饭,拉日措说,今天大女儿放寒假,因为他爱人还没有回来,她要到学校接女儿回家,把她的被褥背回来,让我们照顾一下她的小女儿朋毛青措和小外甥女朋毛德照。她走了之后,一早上,我们都围坐在火塘边,烤火聊天。直到天空放晴,我们才带着几个孩子到外面去看坎布拉的雪景。对朋毛青措和朋毛德照来说,这样的雪景可能一点都不新鲜,每年冬天,她们都会经历下雪的日子,也肯定见过更漂亮的雪景。但对于我们,这样的日子却是可遇而不可求,说不定,一生也难得有再一次在坎布拉看雪景的机会,我们得很好地加以珍惜和把握。

拉日措告诉我们,坎布拉景区的第一观景台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用半藏半汉的话语对朋毛德照说,让她带我们去观景台,她听后兴高采烈。临出门,她的小弟弟也加入到我们的行列,这样就有四个孩子与我们同行,小德照的弟弟最小,才四岁,我女儿最大,七岁半,排在中间的是小德照和小青措。一出门,拐入一条小巷道时,脚下一滑,几个孩子都滚到雪地里,但是,他们却不急着爬起来,而是躺在雪地里开心地大笑。走出村子,我们才发现,观景台并不在村子边上,沿着公路绕过两个小山洼才能走到观景台。还没到第一个小山洼,小德照的父亲就追上来,强行把她弟弟抱回去了,说他没戴帽子,会冷。他让小德照也跟他回去,可是,小德照说什么也不愿意,就继续跟我们一起去观景台。

坎布拉地貌以新生代沉积构造为主,多赭红色砂砾岩,岩体表面通体丹红,为典型的丹霞地貌。奇峰林立,疏密有致,或如柱如塔,若人若兽;或绝壁千仞,别开洞天,各种造型千奇百怪,大有鬼斧神工之妙。而山下就是黄河,因为李家峡大坝,它被四面的丹霞奇峰簇拥着,碧水丹山,灵秀浩淼,似绝世丹青,一派空阔。且所有峰峦皆名号显赫,如南宗峰、宫保峰、德杰峰、宝宗峰、大雁峰、尼姑峰等,大都缘起佛教。山间有条山沟,曰:南宗沟,沟内有佛教古刹,曰:南宗寺,距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为藏传佛教后弘期的重要发祥地之一。当把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时,那山水便像是有了生命,有了魂魄,澄澈心底,超然世外。

公元8 世纪,西藏赞普朗达玛灭佛,藏绕赛等3名高僧由西藏来这里避难和修行,并收贡巴绕赛为徒。藏传佛教能在公元10世纪后重新得以弘扬,皆因这几名大德后来的不懈努力。至清代,宁玛派尊者藏欠·班玛仁增在此主持修建南宗寺和南宗尼姑寺。现有的南宗扎西寺、苯教寺和南宗尼姑寺,是青海境内显、密、僧、尼并存的唯一法地。南宗四周均为陡岩峭壁,行人上下如登天梯,峰顶古刹,正是阿琼南宗,苍松翠柏掩映处,四季香火不断。虽然美名远播,但与众多寺庙的奢华不同,阿琼南宗却只有数间小石窟。石窟依山而建,窟内陈列佛像,墙上壁画多绘于明清年间。千百年来,来自青、藏、甘、川、滇的朝拜者络绎不绝。看来,一座寺庙在信众心里的地位,并不取决于它外在的奢华,而在于它精神积淀的厚度。

回到家时,火塘里的牛粪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便赶紧续了些柴火和牛粪,让火烧起来,烤她们几个的小脚丫……这时,真的起风了。一阵狂风吹来,门窗哐啷哐啷地响个不停。风从烟筒里吹进火塘,火灭了,腾起一股浓烟,几个烤脚丫的孩子一边咳嗽着,一边呼啦一下都跑出了伙房。而我还在火塘里捯饬,等待风停。可是,风没有停,它喘了口气,又猛一下吹来,顿时,火塘里又浓烟滚滚,我也起身逃了出去……

等到下午三点的时候,风还没有停,拉日措也没有回来。因为大风的缘故,路面上的大部分积雪被吹走了,我们可以离开坎布拉了。便给拉日措打了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快了。就等她回来。约三点半,她领着女儿回来了。我们便告辞,她一定要我们喝了茶,吃点东西再走。盛情难却,只好从命。大约三点五十分左右,我们才离开拉日措一家,往贵德。

临别,妻子一遍遍嘱咐拉日措,来西宁一定给我们打电话。我也一遍遍允诺,日后一定还会来看他们。我们会不会再来,很难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拉日措他们即使到了西宁也未必会给我们打电话的。在一个雪夜,我们受困于山野,拉日措一家的温暖灯火等待我们抵达,那无疑是缘分。有一天,如果拉日措一家也受困于途中,那得看我们会不会也用同样温暖的灯火等待他们的抵达。即使你有如此温暖的灯火,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不期而至,像回家,那也得看缘分了。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下了那弯弯曲曲的盘山路,再次回到黄河边上时,又是黄昏时分了。夕阳正滑向山后,只看了一眼,它就看不见了,只留下一片霞光在前方。我知道,只要往西,无论你走多远,走多少日子,夕阳每天都会在你的前方。只要你不会迷失方向,它永远不会迷失。

(图片由胡·泽仁旺姆拍摄)

编辑:李生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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