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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在云端歌唱》之片段 灯 二妞的六月 三楼门口的身影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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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6 年 09 月 05 日 星期一   07

《在云端歌唱》之片段

长耳鸮

我想象有一种鸟,它总像夜晚一样来到。它披着黑色大氅,翅膀平展,不扇动,它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它柔软地飞,旋转,直到给所有事物:绿绒篙、墙、灯盏、流水和松涛,染上丝绸一样的幽暗。它甚至用细密润泽的羽翼,遮挡这些事物的口鼻,使之眼睛大睁,而声息全无。它让老人幻灭,让青年暗哑,让幼童惊惧。但它从不带他们走,它只带走他们的睡眠和夜晚。

如果唱歌是抒情,我宁愿相信它不是。它的歌声是带着病痛的呻吟。而这病痛,不剧烈,也没有和缓的时刻。一支弓搭在弦上,吱呀着,幕布还不能拉上。在幼年,我经常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听见它这样低沉的呻吟,像一个贴着悬崖的黑影子,飘拂着长袖,反复来去。

说白一点,长耳鸮的啼叫仿佛庞大魔兽发出鼻音极重的“哼——哼——哼”声,猫头鹰的叫声则多些俏皮:“咕咕——喵,咕咕——喵”。

听一只鸟鸣叫,然后想象它的样子,不切实,也容易让人糊涂。但这种方式具备弹性,鸟在想象里,有无限飞翔的可能。只是,在以后,想象力逐渐被事物的原本模样破坏,一只鸟不得不露出原型。现实中的鸟,它是那样娇小,羽毛素朴,眼神无辜,它在人们的白昼中茫然,然后在人们的夜晚,悄然飞起。它叫长耳鸮。

我唯一一次见到一种长耳鸮,在一个小镇汽车站门口。我去坐车,一位穿着深蓝色棉袄,敞开衣襟的男人朝我走过来,靠近我时,拉开衣襟,小声询问:买不买,一只十五元。我看清它怀中正揣着一只浅灰色小鸟,光盘一样的黄绿色眼睛,褐色瞳仁,圆脑袋,耳际两撮羽毛竖起。我早先曾经查过长耳鸮的图片,一眼认出。我问那男人,鸟从何处来。他一脸得意,说在松林,用弹弓打下。又补充说,在白天,这鸟什么都看不见。我伸手抚摸长耳鸮的羽毛,光洁柔顺,身体有些微颤抖。忙着去坐车,在车上,我才想起,我可以将它买下,给它治好伤,然后放它去松林。又下车,去寻找那男人,不曾找到。再去坐车时,心情陡然灰暗。在青海高原,长耳鸮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杏(héng)虎。这名字与它的啼叫声相配。

云雀

在我初次知道有种小鸟叫云雀的时候,我从书本中抬起头,开始北望,我想着也许只有北方寒凉辽阔的原野才有那种鸟儿在歌唱。那些原野上,荞麦田刚刚醒来,荨麻和苦艾正在散发芬芳,马车在大路上轧轧响过,高大橡树林在晨光中闪烁红光,泉水正在绿草地上婉转。而云雀,这种像弹丸一样射向天空,又骤然掉到地面的鸟雀,在它们上空,在云端,歌声嘹亮。我以为只有高天流云常驻的地方,云雀才会显现。

后来,在我小而又小的家乡,我无数次看见云雀从青稞田飞起来,像一粒被弹上去的褐色念珠时,我才明白,人的想象力有时会成为一束光芒,容易给被想象的事物涂上明亮色彩,使之炫目,但有时候,想象力简单乏味到不如事物本身。

我的家乡,天穹始终高蓝,云朵如同白芍药的花瓣翻卷,青色岩石的山脉长久连绵,沼泽,森林,田野长满燕麦和青稞。那里的气温总是很低,便是八月,夏季风也要吹来寒凉,秋天,白桦和青杨镀上金粉,而冬天,冰封雪飘。春天,或者夏天,云雀都在青稞田的上空鸣啭。那总是欢快又愉悦的歌唱,是跳荡的,从一个角度迅速转换到另一个角度的,琴弦上的弹拨,或者顿音。那时候,我们站在盛开蓝色龙胆和粉红报春花的田埂抬头,顺着声音寻找云雀。它在那么高的天空,身体总被耀眼阳光遮蔽,只有声音可以告知它的位置。云雀从来不会在停止飞翔的时候歌唱。

鸟儿有没有正常的死亡,像人们的寿终正寝那样。我几乎没见过有哪只鸟儿老去,患上疾病,躺在巢穴里,或者路边草丛,等死神降临。

熟悉云雀的人说,云雀连续几分钟不停歇的唱歌,当云雀唱不动的时候,就飞进青稞地,吐血,而后死去,啼血的杜鹃那样。

雉鸡

大雪长久覆盖,高山上的雉鸡就跑到平原来觅食。雄雉鸡衣衫绚丽,带着耳羽簇,抹鲜红眼影,能与电影《紫色》里女主角西莉被夏格打扮一新,揭帘子而出时的惊艳媲美。雌雉鸡沉默又温顺,穿着素朴。雄性的鸟儿总是华美,雌性的鸟儿,却都是篱边捡柴的模样。看雄鸟展翅鸣叫,美丽的意图一目了然。爱默生说人就是一道霹雳,一切自然的力量都会从他身上喷涌而出,若用这话来解诠释女子,也合适。只是女子的美貌瞬息即逝,鸟儿老了还是年轻的容颜。

我曾看见有人将一些蓝中带绿,绿中带黄,黄中带红,红中带紫的雉鸡长尾羽插在玻璃瓶里,做清供。又将雄雉鸡制成标本,架在墙壁上,来玩赏。一束光跃动在海面上,美丽的,是海面,还是光。如果美丽的光果真源自观者,如同华兹华斯所说的那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自己做清供。

雉鸡在灌丛中穿行,受了惊,嘎一声叫起来,连飞带跳,扑棱棱从灌丛这边窜到另一边去,那样子,仿佛德彪西的那一支爵士钢琴小品。

我在灌丛穿行,遇见雉鸡窝。雉鸡筑巢太潦草,似草书又带写意:地面刨出碗大一浅坑,垫些羽毛杂草,卧在上面,用肚腹压瓷实。窝里只有两枚蛋,比鸡蛋还要小,灰白色蛋皮上洒几粒黑斑点,像极了姑娘脸上的雀斑。蛋在手掌心,盈盈一握。我留一枚,拣一枚。带回准备让鸡孵出来。

我做贼一样将雉鸡蛋塞到母鸡肚子下,悄没声地等。我做事情基本属于闷葫芦型,不出声,也不对外人讲。事情成功固然可喜,失败了也没人知。什么事,只要自己清楚就行。这算好还是不好,我不知晓。等二十多天,小鸡一只只破壳而出,叽叽着,摇摆着,开始跟母鸡觅食。那枚小号的雉鸡蛋纹丝不动。

家鸡能不能孵出雉鸡来,我一直没研究清楚,主要是实验次数过少。倘若成功了,想来也没有多大意义。但如果这件事情我没做,来这里敲字就不可能这样胡扯。这样一说,似乎一件事情的意义也不在成败,倒在做事情的过程与趣味。

金雕

阴天很少见金雕出现,也许是因为黯淡光线会影响它的视力。不过这也只是我的一种揣测,或许与真实原因有巨大差别。我不分四季,几乎带些勤勉态度读书,试图对知识有更多掌握。然而在书本之外,我发觉自己对事物知之甚少。书与生活呈平行状态,没有交汇点,没有碰撞出的火花灵光。这多少让人气馁。

天气晴好时候,金雕从深山的青色岩石上飞起,展着褐栗色的翅膀,开始在天空盘旋。金雕从不会像一个粗汉子那样,莽撞着飞过来,也不会啼叫。你起初看见的,那悬崖顶上,或者天边的小黑点,过一段时间,它还在那里,仿佛已被粘贴。但是如果你忽视,它或许就在几分钟内,已经在你的上空。

金雕频繁出现的时间一般为春季,此时小鸡刚刚孵出。山中人家,鸡一般不圈养。母鸡带着一群雏鸡,叽叽咕咕,离开栅栏到外面觅食。那时野草才冒出浅叶,山柳和青杨吊起穗状花序,河水清冽,岸边蒲公英开出明黄花朵,风挟裹泥土气息,阳光明媚。母鸡从石缝中捉出虫子,放到空旷处,咕咕咕大声招呼孩子过来食用,有时也教小鸡捉虫。它们嬉戏学习,忘记头顶潜藏的危险,有些小鸡就此丧命。也有母鸡时时警惕,看到天空有金雕出现,惊呼着带领雏鸡找到遮挡物躲藏起来。

金雕叼小鸡,叼原野上的鼠兔,叼羔羊。它从高空俯冲下来的姿势过于凌厉,那时我做梦,金雕总是从头顶向我压下来,它的翅膀伸展处,是那么广阔的黑暗,仿佛一座城堡被摧毁。

很多时候,我听《广陵散》,听不出金戈相向的杀伐,只是没有边际的黑暗,仿佛我在黑暗的高台,四野风过,又仿佛在黑暗的深谷,不断沉陷。有时被黑暗逼迫过急,就想从黑暗的高台纵身一跃,然后下落。这种感觉曾在那些见到金雕猛扑下来的梦中出现,已经熟悉。

一位山中猎人讲,金雕孵蛋,总是孵一只,出一只,从不知道一窝孵出几只来。猎人还讲他的经历,说,有一次,大鸟出去捕食,猎人拿枪射小金雕,谁知小金雕总是左右摇晃脑袋躲过子弹,使得猎人意兴阑珊。后来,大金雕乘猎人不注意,将它的猎枪抓去,架在窝旁的大石头上。

大雁

十月,这个风声渐起的时节,如此快捷的到来。先前棉絮花瓣似的云,尽管还在天空蹀躞,却已苍老,它的衣衫破旧,丝丝缕缕。河谷青杨,山坡上的白桦,还有红桦和黑桦,它们摇身一变,树冠拥上金黄。落叶松唰唰丢下松针。风从高处大步跨下,使得山脊上的草棵,向着地面贴近。河谷的水,开始追着秋风奔跑。风是另一种流动的水。风不仅在水的脊背上,也在其他一切物体的背上。

人们正在山下收割青稞。未割的青稞穗子垂下,同时垂下匝地的金黄。他们身后,成排的青稞捆子站在地里,茬地上是红茎的荆芥和薄荷,也有棘豆,它淡紫的花朵已经萎败,成串的黑色豆荚开始饱满。偶尔有田鼠新筑的巢穴,它们如此笨拙,将松软的黑土堆积到地面,仿佛告示。荆芥和薄荷有着辛辣芳香,我弯腰采摘它们,并在抬头的瞬间,看见大雁跟着风向南飞。

天空似乎是一面流淌的静谧河水,水光闪烁清冷,大雁就是那淡荡下的一缕水草,顺着波纹漂浮起伏。我这样想着,又觉得不像。如果天空是未来,大雁是否是我可以用来栖息的一些枝杈。还不对。这样,我握着一束荆芥,站在田地中央,歪着头,听大雁鸣叫。它们只是天空中的一点淡漠写意,一阵雨,便会消去痕迹。后来,我觉察到大雁无法比拟,因为我觉得我就是它们。

大雁停驻的地方,会有怎样的屋顶,阳光怎样照耀。那里的树木,枝叶怎样朝天空伸出,那里的虫豸,怎样在夜晚躲进睡眠。那里有怎样的时光浮现,又有怎样的记忆沉淀。大雁或许正在回复,然而我不曾懂得意思,我只见得秋光散漫,却又无际。如此,我不得不将远方的想象捎在大雁身上,在一个,又一个深秋,目送它们南去。

只是远方始终模糊,因为大雁从不曾在高原停留。我因此怅惘,大雁并不是这人间的鸟。

编辑:陈思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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