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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一天比一天浓，窗外的紫丁香越发显得翠生生的。丁香叶落时，一样充满着绿意，将夏天最后的色彩留在每一处叶脉上，然后静悄悄降落，无声无息，待到人们在秋风中顾惜时，早已连落叶都无迹可寻了。偶尔翻看少年时读过的书，书中会散落出几片丁香的绿叶来，质地虽已干枯，而色彩如新，仿佛昨天它还在枝头晒着太阳。人们总爱去赞美秋天的红叶，而那些在青海高原凛冽的寒风中依然保持着绿意的树木却一直暖着我的心。
“丁香空结雨中愁”，这一定是指江南的丁香，婉约有致，像极了从雨巷中走来的那位丁香般的少女，撑着油纸伞，在青石板上留下一声轻盈的叹息。青海多阳光，连丁香也脱尽了江南的纤柔，呈现出高原的明媚气象。每到春来，我都要仔细地留意，在春雨微濛中，也曾几度手执一柄结实的雨伞，凝神寻觅着丁香的千古清愁，很想做一位婉致的诗人。但是，我的眼中，高原的丁香永远是那样的婆娑、圆朗，纵是在久雨中，也一样花姿清丽，哪里是有清愁的样子，分明是小小的花儿在灿烂地笑，在傲然驻守着夏的门户。像极了故乡的女子，纯朴的身影，只知辛勤地劳作，毫不张致、忸怩；而故乡的女子又都爱极了丁香，她们的夏天便同丁香千丝万缕缠在一起，共同织着青海最美的仲夏梦。
故乡的丁香，花期很长，从农历四月八一直开到端午节，将两个富有神意又趣味浓厚的节日连在了一起，总让人觉得，丁香盛开时，故乡在天天赶着过节。可不就是在过节吗？四月八，故乡的大地才开始真正复苏，蜂蝶舞逍遥，到处是一派春的气象。媳妇们把一年的希望全都洒播进了泥土，这会儿正是农闲，她们一大清早拾掇停当，纷纷结伴赶往村外溪畔白杨林中，听一阵子山神庙外娱神的法会，便尽情地在林木的遮蔽下展喉高唱。什么花儿啦，眉户啦，平弦啦，越弦啦，竟都有人拿捏得起。甚至隔着一段小山坡，这边女人唱几句花儿，那边男人们漫起了少年，一唱一和，像提前约好了似的，而其实，女人和男人都毫不相干，唱完了依旧不相干。花儿的规矩只是要唱个尽兴，谁要是敢在花儿会上觅相好，那是要受人非议的。未婚女子和新嫁娘都严禁踏青，总是三五结伴，在自家庭院丁香树下，妯娌姐妹们一搭儿围着八仙桌坐下，桌上摆着凉面、凉粉、韭合子、卤肉之类，吃一阵，说说笑笑闹一阵。女子们对村外的花儿是很不屑的，她们的情趣倒宛似江南女子一般地雅致，只是这份雅致中又多了一种纯朴和大方。年少的女孩子们也待不住了，早将书本挪到了院中，在阵阵花香中读书学习。故乡的端午节好像是为丁香预备的，满院的馥郁芬芳将这个节日陪衬得格外幽韵绵长。以前，故乡女子有端午节头插丁香的习俗，现在没有乌黑的发辫可以插花，女子们总是在清晨剪几枝带着露水的丁香花枝，插在花瓶中，献在中堂大红面柜上。故乡人将供花一直叫献花，可见对花木的敬重。小孩子全都肩上系着虎符，身后背一个色彩艳丽的大香包，男孩子一般背狮子，女孩子一般背莲花。家家户户门楣上全都插满了杨柳枝、沙枣枝。故乡的端午节成了名副其实的香节。故乡的丁香有这么多的香韵陪衬着，自然会香得尊贵，香得典雅，远非江南的清愁可以比拟的。
花谱中记载的丁香只有白、紫两种，她那小巧的花儿仿佛极配这两种色泽。如果花色金黄，肯定会非常艳俗。白色的丁香开起来如雪一样，一层层堆积在树枝上，而丁香花枝又很疏朗、纤巧，致使小小花朵白得绚烂，白得洒脱。暴马丁香算是丁香中的极品。故乡人都管它叫旃丹树，而文人们又喜欢称它为菩提树。从名字上就可知，它已经被神化了，不宜植在人间烟火气浓厚的庄廓里。所以，旃丹树成了寺院、庙堂等神气十足的地方的院中嘉木。如果古诗中写“北方有嘉木”，那一定是指旃丹树了，只可惜是“北方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与故乡的丁香根本扯不到一块儿。
据说，塔尔寺大金瓦殿里有一株旃丹，是宗喀巴大师剪脐滴血的地方自然生长起来的，其树上三万片树叶，每片树叶都能看到一尊狮子吼佛像。我每次去塔尔寺，都要在大金瓦殿分外留意，极想亲眼一睹这株神树风采，但从来无缘相识。有一次痴迷中，竟走过佛堂，意欲爬上楼梯以观究竟，幸被寺中老僧及时发现厉声喝止。而实事上，我更喜欢花寺的那几株旃丹树，虽不神似，但一看便知是仙姿妙品。这几株暴马丁香从花寺花坛拔地而起，树冠非常高大，枝桠纤柔中透着遒劲，疏疏朗朗散向天空。整个花寺大殿都隐在旃丹树的叶荫里，看上去幽静极了。花寺的院墙正面是蓝色方砖覆以琉璃瓦，侧墙是赤红色。一到夏天，枝桠遍过院墙，上面又层层堆起雪一样的白花，色调和谐到了完美。花寺是为纪念宗喀巴母亲香萨阿切修建的，又称作祈寿殿。宗喀巴皈依佛门后，仍念念不忘故乡的母亲，竭尽心血为母亲送去慰藉，拳拳之心怎能用七情六欲来亵渎。佛法的至高境界讲究的是自然天成，慈母之心和思母之情我想也应该是最为自然天成的庄严情感，任何戒律都泯灭不了。不然，塔尔寺怎会流传下来那么多的宗喀巴和香萨阿切之间的佳话呢。所以，在我看来，花寺完全是一座母亲寺，在塔尔寺诸建筑群中佛意最弱，而情意最广大无边。
十几年前，我刚到县城，夏日闲暇的黄昏，常去花寺附近漫步。顺着红墙慢慢走过去，我总是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想法，很想在花寺里读书数日。旃丹树下那一片静谧，从春到夏一直诱惑着我。假如给我时日，在那里安心读一阵子书，我想总能醍醐灌顶吧。后来，读书心情强烈难以抑制，只得写了一篇小散文《菩提树下好读书》。文章早已烟销云散了，只有这个题目和当时的心绪一直烙在心头，从不肯挥去。现在，我照例是喜欢那一片树荫的，只是再也不敢起去花寺读书的念头了。今年，旃丹树开花的时节，我一直惦记着要去拜晤，可因杂事耽搁了一阵，待到身心俱闲，赶紧看去时，花竟已全部凋落了，树上绿叶婆娑间尽是黄黄的小花蒂。我心中怅惘到了极点，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约会；又心中纳罕旃丹树何以开得如此干净利落，连一星半点的花朵遗韵都没留下，只留给我一片深深的念想。
江南的紫丁香总是带着一层薄纱般的气质，而故乡的却是很明朗的。冬尽时，丁香枝头全是密密匝匝的花苞，包得极为严实。花苞挂枝的时间很长，一直透着春的信息，却总是不肯绽放，直到几场春雨后，天气转暖，时令马上进入了立夏，它小小的叶子仿佛一夜间舒展开来，丁丁小花也渐次盛开，直到开得满树如雪如淡紫的花山。丁香盛开时，叶子仿佛不甘寂寞，也在拼命生长。花落时，丁香枝头圆圆的绿叶尽都舒展开来，直把绿意盎然的夏天送进人们的眼中。
白色丁香芳香浓郁，但我总觉它香得有些过了，反而失却了芬芳；紫丁香味浓而不腻，尤其清晨，那香气扑鼻而来，百米外就能闻到。“好香啊”，几乎所有人都会这样说，然后趋步前进，闻个痛快。丁香花的香气能提神醒脑，久闻可治头痛。故乡的庭院也有几株丁香。十几岁时，在家中读书，每天清晨必早起，起来尚自恍惚，出得屋门，在丁香花下站立片时，顿觉睡意全无，精神抖擞。回屋看一个时辰的书，然后心满意足去上学。我至今极为感激那几株丁香，年少时伴我苦读的日日夜夜依然历历在目。有时真想再回到丁香树下，做一个读书的学生。我想，那些远离故乡挣钱的姑娘媳妇们，大概也总是惦念着故园的丁香吧。在梦里，她们还会去河畔听花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