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简史:柴达木1954—1958
郭建强
远征:1954年6月
(1954年6月,石油管理总局在西安组建
的柴达木地质大队,由敦煌赶赴柴达木盆地,
开始了在荒漠中长达数月的勘探……)
西行,西行,西行——
直到树林矮下去,变成草场;直到草场硬
实无比,骆驼刺在石砾之间亮出孤独的刀尖
——
直到河流变细变小,成为闪着暗光的针
尖,刺入地层;直到地层深处流水的汩汩声,
变成风声——是的,是石头猛烈撞击石头的
大风,是剥取你唇齿之间最后一缕潮润的大
风——
直到市声不断变淡,由墨色成为青白,由
青白化为虚无;直到你的耳边只剩下静寂,直
到你听不见自己的喘息;直到你伸手抓捞烈
日下影子吞吃脚底沙粒的细密的呓语——
直到你像离乡愈来愈远的亚历山大,在
绝境中摸数心跳,在呼与吸之间天启般感知
看不见的念珠的转动:有可能在幻觉幻境中
陶醉致死,也可能在理智清晰如麦粒的逼视
下,冷静而亡——
直到你学会贮藏激情,直到你满怀绝望
的诗意,直到你终于体悟信念——是的,是
“信”和“念”,是对自己血肉之躯的“信”,是对
荒蛮也有体温的“信”,是对水的“信”,是对流
动和凝固变动不居的“信”;是的,是骨头的洁
白而坚硬的“信”。而早已有人在前面“念”,
是默念和唤念;是张骞班超在大漠孤月下近
乎钻杆执拗深入内心的战栗的独白;是阿吉
老人恍若前生的梦境穿越第二次第N次踏入
同一条河流的念执;是身后的山川在念,是身
后山川上众人的诵念;你看见无数个你像纸
人布人面人一样站在村舍街区、巷道礼堂,在
无声的锣鼓齐鸣中,抬起或者垂下脸,让冰粒
一样的泪珠烧灼着鼻翼近侧,烧灼着嘴角和
下巴——
那么多的旗帜翻卷,如同那么多的身躯
在风中扯命呼喊;那么多道路如同青黑蛇绳
精准而柔韧着缠绕你的双足和腰际;云阵在
急骤变幻:大海就是沙漠,畅饮就是干涸,血
液在地心窜动——
你是使者,是落入时间空阔中心的使者,
是将亘古的酣睡的一点一点敲醒的使者——
你也是自我的远征者,自我荒凉的寻找
者和理解者——
你是创造者。
1954年秋:西部大荒中的盛典
(1954年秋,勘探队在荒漠偶遇新疆军区
的歌舞小分队,歌舞小分队给石油人慰问演
出了三天。临别,石油人送给歌舞队一面旗
帜。旗帜是用一张白床单做的……)
最意外的,莫过于转身或者迎面发现自
己就站在那里。
自己从镜中飞跑过来,自己从火焰的抖
动中迈步而来,自己在溪水中上升浮现;在梦
里,自己在对你说话,自己握住你的手;自己
像月亮一样悬游在你的颅顶,看着你,跟着
你,一言不发。
你们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相遇了。
是在人间的背面。是在地球最荒寂所
在,是在超过梦境的地方。
引起短暂的眩晕感、失重感。然后是狂
喜,是那种肺部挤压全部空气,让你须发戟
指、血脉贲张的狂喜——这一幕应该被定格:
画下来——让动作从急骤的频率中降低、静
止,最终带着沙子般的冷静哲学。
是让热情冷凝并且能量保值的哲学。
两种服饰的人,在这一刻都认出了自我
——是血缘意义上的,是使命意义上的,也是
超于二者的。
你们在空阔的戈壁划出三天三夜,用来
讲述和认证,用来打量和端详,用来歌唱和舞
蹈;还有吗,还有什么言说和凝视?这在宇宙
中的联欢是珍贵的,是一种宿命——
而情谊的表达、历史的证据是一张床单,
白色的;写上字,画上画,就是铭文碑记,就是
图腾象征;就是气味和体温的赠礼;就是对坚
硬世界的柔软表达……
1955年11月24日:
第一口深钻井钻塔戳出地表
(柴达木第一口深井钻在油泉子开钻,加
速,加速,再加速,成为口号,成为行动。)
我们的手掌、指尖,我们的足弓、趾甲;我
们的头发、眉梢,我们的颧骨、下巴;我们的鼻
隆、嘴巴,板结成返祖的甲质和钙壳。
我们工作服下的皮肤也是,泛着岩石般
的冷光;
我们的骨架也是,有着不畏风暴和烈火
的硬度;
我们的内脏也是……是坚强的,也是柔
软的……柔软得可以消化自然无情,无地不
仁……
我们在旷野中呼吸,地心听着我们的呼
吸……
我们呼吸着铺路,是第一条,是让汽车可
以穿过时间的通道;
我们呼吸着种第一棵“树”,是钢铁树。
第一口深钻井钻塔,是树、是铁树、长着钢铁
的根须,从比梦更深沉的地心,吸捞黑色河流
的呼吸树。
我们大口大口呼吸着种“树”。在11月,
用呼吸呵护着钢铁巨婴,用呼吸催生这必将
与星空并驰的巨婴;我们让这巨婴、这铁树,
带有血肉的敏感和温度;我们接受这巨婴、这
铁树,回赐我们的甲质和钙壳。
现在,我们是通灵者。
现在,手摇钻、车装钻、卡姆300型钻、斯
波1200型钻,乃至这钻塔,都是我们的手指
足尖皮肤骨架,都是我们的梦和探梦者,都是
我们的简报和秘史。
钻塔生养了我们,我们诞生自钻塔。
反过来说,也行得通。
1956年:一个新婚之夜
(电影制片厂要拍取柴达木人新婚的镜
头。技术员徐世庸和女技术员郑爱芳恋爱多
年,于是,组织动员二人结婚。在柴达木野外
帐篷,郭究圣副局长作为证婚人,给他们举行
了婚礼)
一切恋爱史都是神话史。
一切创造史都是神话史。
今天,今晚,我们将全部的神话凝结成一
枚果核。
我们把丰富的世界和世界的影子和世界
的喧嚣浓缩,浓缩成这一天,这一晚;凝缩成
你我——荒原的父亲和母亲,新的父亲和母
亲;不是唯一的父亲和母亲,而是必须的父亲
和母亲。
我们应该录影,应该让酒精的分子渗入
记忆和时间,渗入见证者的笑容和轮转机器,
渗入西部大荒苍凉深邃的每一个毛孔。
我们就是水,我们必须激涌,我们在秘密
地创造着新的秘密。
我们已经预见未来——也就是过去,比
童年的风还要久远。
在这一刻,我们才互分你我。我们是说,
我们就是你和我,你和我就是我们。我们既
是我们,又是我们的镜子、另一对我们,无数
个我们。
因此,这一刻我们重新开始。在素净的
工作服下是人的躯体:乳房(山峦一样坦然和
丰富)、阴埠(最精美的、最迷人的凸起和陷
凹)、双腿;钻塔般的阴茎,大地般的胸膛、
双腿。
眼睛、嘴巴、星空……
触摸时光的双手。我们在触动月光、泉
水、影子……
我们在捞取新的一天。
1958年9月13日:
打出第一口自喷井
(冷湖五号构造的“地中四井”打出第一
口自喷井,且喷原油8000吨,轰动一时。在此
基础上,建起了柴达木盆地第一个石油基地)
我们的嗅觉归顺于油香。
不是食用油,而是石油,是来自地底的神
秘的气味。
油泉子、油敦子、油砂山——我们陶醉于
被大地的爱液浸染泡透的山丘:是另一种母
性,是荒原大野憨敦敦的母性的乳房。是涨
满海水的月亮。是吸饱阳光的玛瑙葡萄。是
泪汪汪的大眼睛。
是生育的饱胀。
是香蜜一样粘稠的柔软的疼痛。
我们的听觉如此敏锐,不曾疏露地底每
一个白日梦式的叹息;更不用说嗅觉了,我们
就是油液的子嗣,我们在油香中辨认和做
梦。现在,我们创造父亲和母亲。
最美丽的是喷射,喷涌,是向上的奔驰和
飞升;
最美丽的是喷射之后的宁静,这宁静把
大风埋进自己的怀里,把太阳投进自己的怀
里……
油海,在慢慢地收拢着时间……
从天边飞来的稀世之鸟,在这黑蓝的湖
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孔雀、麒麟、龙、刺猬、蛇,花瓣,缓缓地闭
上了困倦的眼睛。
创世纪。这是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