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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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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8 年 12 月 07 日 星期五   07

荒原简史:柴达木1954—1958

荒原简史:柴达木1954—1958

郭建强

远征:1954年6月

(1954年6月,石油管理总局在西安组建

的柴达木地质大队,由敦煌赶赴柴达木盆地,

开始了在荒漠中长达数月的勘探……)

西行,西行,西行——

直到树林矮下去,变成草场;直到草场硬

实无比,骆驼刺在石砾之间亮出孤独的刀尖

——

直到河流变细变小,成为闪着暗光的针

尖,刺入地层;直到地层深处流水的汩汩声,

变成风声——是的,是石头猛烈撞击石头的

大风,是剥取你唇齿之间最后一缕潮润的大

风——

直到市声不断变淡,由墨色成为青白,由

青白化为虚无;直到你的耳边只剩下静寂,直

到你听不见自己的喘息;直到你伸手抓捞烈

日下影子吞吃脚底沙粒的细密的呓语——

直到你像离乡愈来愈远的亚历山大,在

绝境中摸数心跳,在呼与吸之间天启般感知

看不见的念珠的转动:有可能在幻觉幻境中

陶醉致死,也可能在理智清晰如麦粒的逼视

下,冷静而亡——

直到你学会贮藏激情,直到你满怀绝望

的诗意,直到你终于体悟信念——是的,是

“信”和“念”,是对自己血肉之躯的“信”,是对

荒蛮也有体温的“信”,是对水的“信”,是对流

动和凝固变动不居的“信”;是的,是骨头的洁

白而坚硬的“信”。而早已有人在前面“念”,

是默念和唤念;是张骞班超在大漠孤月下近

乎钻杆执拗深入内心的战栗的独白;是阿吉

老人恍若前生的梦境穿越第二次第N次踏入

同一条河流的念执;是身后的山川在念,是身

后山川上众人的诵念;你看见无数个你像纸

人布人面人一样站在村舍街区、巷道礼堂,在

无声的锣鼓齐鸣中,抬起或者垂下脸,让冰粒

一样的泪珠烧灼着鼻翼近侧,烧灼着嘴角和

下巴——

那么多的旗帜翻卷,如同那么多的身躯

在风中扯命呼喊;那么多道路如同青黑蛇绳

精准而柔韧着缠绕你的双足和腰际;云阵在

急骤变幻:大海就是沙漠,畅饮就是干涸,血

液在地心窜动——

你是使者,是落入时间空阔中心的使者,

是将亘古的酣睡的一点一点敲醒的使者——

你也是自我的远征者,自我荒凉的寻找

者和理解者——

你是创造者。

1954年秋:西部大荒中的盛典

(1954年秋,勘探队在荒漠偶遇新疆军区

的歌舞小分队,歌舞小分队给石油人慰问演

出了三天。临别,石油人送给歌舞队一面旗

帜。旗帜是用一张白床单做的……)

最意外的,莫过于转身或者迎面发现自

己就站在那里。

自己从镜中飞跑过来,自己从火焰的抖

动中迈步而来,自己在溪水中上升浮现;在梦

里,自己在对你说话,自己握住你的手;自己

像月亮一样悬游在你的颅顶,看着你,跟着

你,一言不发。

你们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相遇了。

是在人间的背面。是在地球最荒寂所

在,是在超过梦境的地方。

引起短暂的眩晕感、失重感。然后是狂

喜,是那种肺部挤压全部空气,让你须发戟

指、血脉贲张的狂喜——这一幕应该被定格:

画下来——让动作从急骤的频率中降低、静

止,最终带着沙子般的冷静哲学。

是让热情冷凝并且能量保值的哲学。

两种服饰的人,在这一刻都认出了自我

——是血缘意义上的,是使命意义上的,也是

超于二者的。

你们在空阔的戈壁划出三天三夜,用来

讲述和认证,用来打量和端详,用来歌唱和舞

蹈;还有吗,还有什么言说和凝视?这在宇宙

中的联欢是珍贵的,是一种宿命——

而情谊的表达、历史的证据是一张床单,

白色的;写上字,画上画,就是铭文碑记,就是

图腾象征;就是气味和体温的赠礼;就是对坚

硬世界的柔软表达……

1955年11月24日:

第一口深钻井钻塔戳出地表

(柴达木第一口深井钻在油泉子开钻,加

速,加速,再加速,成为口号,成为行动。)

我们的手掌、指尖,我们的足弓、趾甲;我

们的头发、眉梢,我们的颧骨、下巴;我们的鼻

隆、嘴巴,板结成返祖的甲质和钙壳。

我们工作服下的皮肤也是,泛着岩石般

的冷光;

我们的骨架也是,有着不畏风暴和烈火

的硬度;

我们的内脏也是……是坚强的,也是柔

软的……柔软得可以消化自然无情,无地不

仁……

我们在旷野中呼吸,地心听着我们的呼

吸……

我们呼吸着铺路,是第一条,是让汽车可

以穿过时间的通道;

我们呼吸着种第一棵“树”,是钢铁树。

第一口深钻井钻塔,是树、是铁树、长着钢铁

的根须,从比梦更深沉的地心,吸捞黑色河流

的呼吸树。

我们大口大口呼吸着种“树”。在11月,

用呼吸呵护着钢铁巨婴,用呼吸催生这必将

与星空并驰的巨婴;我们让这巨婴、这铁树,

带有血肉的敏感和温度;我们接受这巨婴、这

铁树,回赐我们的甲质和钙壳。

现在,我们是通灵者。

现在,手摇钻、车装钻、卡姆300型钻、斯

波1200型钻,乃至这钻塔,都是我们的手指

足尖皮肤骨架,都是我们的梦和探梦者,都是

我们的简报和秘史。

钻塔生养了我们,我们诞生自钻塔。

反过来说,也行得通。

1956年:一个新婚之夜

(电影制片厂要拍取柴达木人新婚的镜

头。技术员徐世庸和女技术员郑爱芳恋爱多

年,于是,组织动员二人结婚。在柴达木野外

帐篷,郭究圣副局长作为证婚人,给他们举行

了婚礼)

一切恋爱史都是神话史。

一切创造史都是神话史。

今天,今晚,我们将全部的神话凝结成一

枚果核。

我们把丰富的世界和世界的影子和世界

的喧嚣浓缩,浓缩成这一天,这一晚;凝缩成

你我——荒原的父亲和母亲,新的父亲和母

亲;不是唯一的父亲和母亲,而是必须的父亲

和母亲。

我们应该录影,应该让酒精的分子渗入

记忆和时间,渗入见证者的笑容和轮转机器,

渗入西部大荒苍凉深邃的每一个毛孔。

我们就是水,我们必须激涌,我们在秘密

地创造着新的秘密。

我们已经预见未来——也就是过去,比

童年的风还要久远。

在这一刻,我们才互分你我。我们是说,

我们就是你和我,你和我就是我们。我们既

是我们,又是我们的镜子、另一对我们,无数

个我们。

因此,这一刻我们重新开始。在素净的

工作服下是人的躯体:乳房(山峦一样坦然和

丰富)、阴埠(最精美的、最迷人的凸起和陷

凹)、双腿;钻塔般的阴茎,大地般的胸膛、

双腿。

眼睛、嘴巴、星空……

触摸时光的双手。我们在触动月光、泉

水、影子……

我们在捞取新的一天。

1958年9月13日:

打出第一口自喷井

(冷湖五号构造的“地中四井”打出第一

口自喷井,且喷原油8000吨,轰动一时。在此

基础上,建起了柴达木盆地第一个石油基地)

我们的嗅觉归顺于油香。

不是食用油,而是石油,是来自地底的神

秘的气味。

油泉子、油敦子、油砂山——我们陶醉于

被大地的爱液浸染泡透的山丘:是另一种母

性,是荒原大野憨敦敦的母性的乳房。是涨

满海水的月亮。是吸饱阳光的玛瑙葡萄。是

泪汪汪的大眼睛。

是生育的饱胀。

是香蜜一样粘稠的柔软的疼痛。

我们的听觉如此敏锐,不曾疏露地底每

一个白日梦式的叹息;更不用说嗅觉了,我们

就是油液的子嗣,我们在油香中辨认和做

梦。现在,我们创造父亲和母亲。

最美丽的是喷射,喷涌,是向上的奔驰和

飞升;

最美丽的是喷射之后的宁静,这宁静把

大风埋进自己的怀里,把太阳投进自己的怀

里……

油海,在慢慢地收拢着时间……

从天边飞来的稀世之鸟,在这黑蓝的湖

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孔雀、麒麟、龙、刺猬、蛇,花瓣,缓缓地闭

上了困倦的眼睛。

创世纪。这是第七天。

编辑:陈思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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