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子夜就是时间的中心。在宗教、野蛮人外,我这样的坚信显出必然的偏激。可这一切实在都无关紧要——无论时间是怎样的箭镞,怎样地向前奔驰;怎样地劫波渡尽,但它最终要回到子夜,围绕着那坚实的核心旋转并从子夜出发,和我们每个人建立起新的更加亲切的联系,对我们产生新的意义。十年的战争结束了,奥德修斯踏上了归程;更长久的百年战争不是也结束了吗?人类在毁灭中一边包扎伤口,一边建造自己的巴别塔。
我相信,作为一粒尘末,一个信使,一个信心,我也围绕着子夜旋转,太阳的光芒引导我到达远点。在眩目的光芒中,我看不见自己,因为苦痛和失败,因为势利,荣誉和琐屑,我在那了无挂碍的地方无法久待,我思念着故乡,思念着自己,我跟随着智慧的奥德修斯,我们在穿越中世纪漫长的干涸河床时,得到了一个慰藉——半人半神的战士堂·吉诃德佇立于黑暗时代迷宫的出口处,他的手臂指示着人们:向北、向北、一直向着北方。
在这样的旋转中,我要多少次地遗忘自己——曾经流淌过汁液的脉管,曾经涌动过秋水的江河,顿时一派静寂,顿时失去了热量、能量和欲望,甚至听不见回忆的呢喃。彻底的遗忘是报复,也是蔑视——盛年的柯勒律治在一场名垂千古的睡梦醒后,仍徘徊在忽必烈汗的宫殿前,在艺术面前,报复和蔑视也失去了意义,我将更加干燥、质朴,比一束清理过的柴禾都要抽象。我不再附丽于什么,比如风,即使轻轻的风;比如雨,即使戴望舒诗歌的雨;比如光,温暖明亮如《诗经》和《圣经》的字里行间泻下的光。
剩下无多了。在子夜的黑暗里,我还有什么?一双眼睛,一颗与之相依为命的心灵。
眼睛是可怜的顾城发现的,那个幼稚的孩子,经常做梦,“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多么像梦的呓语啊!藉此,我也看见了,我也领会了,我重新醒了,获得了冷暖自知的感觉,在深深的黑夜中,我看见了自己,找回了自己并倾听了呐喊,申辩和自我陈述。心灵抽芽了,开花了,思想的果实指日可待,在人间的沧桑中,阿里盖利·但丁和沃尔夫冈·歌德始终守护着这不同寻常的成长,他们一个在中世纪的意大利之夜受难,一个在狂飙突进的德意志阳光里沉思,是的,《神曲》给人类死的预言,死的安排,而《浮士德》给人类生的启示,是的,要改变沉重、忧愁、贫困和愤怒的我,这一切足够了。
子夜的确是时间的中心,在它广大明亮的眸子里,一切不可能都成为可能,而且轻而易举,就能返朴归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