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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村庄三题 树叶的欲望 坎布拉(外一首)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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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19 年 07 月 08 日 星期一   07

村庄三题

村庄的颜色

村庄的颜色不是伪造的,是随自然的四季而变化着的。这种变化随着那些古老的节气,随着那些风霜雨雪,呈现出多样的内容和色彩。它用纯粹自然的语言告诉人们:该播种了,该灌溉了,该施肥了,该锄草了,该收割了。它用纯粹自然的方式描画出春天的花红柳绿,描画出夏天的苍翠和勃勃生机,描画出秋天金色的麦浪连接到远远的天际。直到严冬来临,寒风乍起,村庄才将所有的色彩像过冬的白菜萝卜一样,深深地腌藏起来。这时候的村庄,是静谧而安详的。在暖暖的冬阳里,散淡地享受着收获的踏实,不露声色地重复着平常的日子。

一袋旱烟、几句桑麻,不经意间,年关将近。待宰的年猪,走亲的新衣,洒扫庭除,烹炸面食,香腊纸表,对联鞭炮。

那是冬季的村庄珍藏在心灵深处的色彩。

当然,对每一个充满了好奇的孩童来说,对村庄的认识,也是从简单的色彩开始的。那茎秆挺直而油绿油绿的是小麦,那长着长长的麦芒而绿中泛黄的是青稞。蚕豆的花朵就像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荞麦的碎花在碧绿的山坡上染出一块块好看的紫色。还有土豆、胡麻、油菜和豌豆,它们的形态和开出的花朵,颜色各不相同。村庄的果园里,种植着梨树、桃树、桑树、杏树、花檎树、沙果树和核桃树,它们在一年中的不同季节里,开出不同的花朵,结出不同形态和味道的果实来。村庄的庭院里,有爬满了瓜架的菜瓜、茄莲、刀豆、瓠子和葡萄,它们用各式各样的形状将院落装点得五颜六色。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学会了养蚕,那些高大茂盛的桑树,就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我们把宽大油绿的桑叶采摘回来,喂给养在铅笔盒里白白的蚕们,看它们在桑叶上爬来爬去,贪婪地啃食着可口的叶片。除了给它们提供食物,我们还要经常给它们打扫卫生,把吃剩的残叶和芝麻一样的黑色粪便清理干净。秋天的时候,当那些高大的桑树上紫红色的桑葚开始成熟的时候,蚕开始吐丝了。将它们放进一个圆形的大铁盘里,数日之后,一张张薄如蝉翼的蚕丝就形成了。取下来,放进黄铜墨盒里,加上墨汁,掭掭毛笔,一方方工整的大楷就写出来记忆中的河流了。

绿色的桑叶,白色的蚕和黑色的毛笔字,几种色彩,一种文化,那是我们对劳动和色彩最初的认识。很多年后,当我在一所大学的教室里,画一组摆在台布上面的苹果、梨和茄子的时候,面对这些带有鲜明色彩的蔬菜瓜果,感觉上是那么的亲切和熟悉。我在想,它们不都来自遥远的村庄吗?是村庄里的庄稼、蔬菜、树木和果实,给了我们最初对色彩的启蒙教育。我对绘画的钟爱,不能不说是从那一片村庄开始的。

村庄的声音

村庄的声音是生动的。除了牛叫、马嘶和羊咩,还有喜鹊、布谷、麻雀以及其他鸟儿,从麦苗青青的春天,一直鸣叫到麦子泛黄的季节。那种声音是灵动而美妙的,当它们在屋檐、枝头,或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的时候,给人一种生活的美好、踏实和丰收在望的感觉。在有月亮的夏夜里,当你站在飘散着麦香的地头,你可以听见渠水哗哗啦啦流淌的声音,可以听见麦子噼噼啪啪成长拔节的声音。青蛙的声音,此起彼伏,构成了夏夜的主旋律。而那些擅于拖腔的“地狗”(蝼蛄)们,仿佛是经过正规训练的声乐演员,用锯齿一样颤动的声带,让夜色出现混合而悠长的振动。还有正午的阳光下,在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嗡嗡飞舞的蜜蜂,一切尽在天籁中。

秋天的长空里,不时能望见一行行南去的大雁,排成优美的“人”字形,从我们头顶缓缓飞过,给大地留下一串串嘎嘎的鸣叫声。

村庄还创造了自娱自乐的社火、皮影和酒曲。在农闲的时候,在漫长的冬季,在年头节暇,让自己沉浸在另一种心灵的乐声里。在春节刚过的寒夜里,那些节奏鲜明、鼓点欢愉的鼓镲声,就隐隐约约地传入耳膜,让激动难耐的娃娃们一阵风似地跑出家门。

站在村头望去,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就渐渐地近了。除了威风八面的龙灯,还有掌在手上的手灯,提在手里的纱灯。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八个穿着黑色箭衣、戴着黑色髯口的红脸汉子,他们的手里都高擎着一盏描龙贴凤的八卦高灯。那灯的样子,很像一个上大下小的八卦亭,底盘上点着蜡烛,下面是一尺来长的手柄。整个灯笼都用一种极薄而柔韧的粉莲纸糊了,上面贴着用红绿彩纸剪出的各式花样图案和纸做的飘带。

表演的时候,那些汉子们踏着鼓点,迈出顿挫有力的箭步和方步,每停顿一次,手中的灯笼就在空中旋转一次,灯笼上的彩色飘带随之飞扬起来,和着他们戴在手腕上呛啷啷的铜铃声以及明灭闪烁的烛光,在暗夜里舞动出一种粗犷而原始的美感来。我想,那就是来自民间最早最原始的灯舞了,而现在这种原始的灯舞,已经很难觅迹。

村庄里最悲凉的,莫过于唢呐的声音。唢呐这种乐器,我们平时更多的是从一些戏剧场面的曲牌中感受到的。在帝王升殿和将帅出征的时候,常常用它来烘托气氛。可在村庄里,只有在一个生命结束的时候才能听到它的声音。那呜咽悠长的声音,仿佛被亡人抛下的后人们发出的哀怨和悲声。它将一种真实缠绵的伤感情愫,通过村庄的上空,远远地传送到每一条村巷里,传送到相邻的村庄里,让活着的人们知道,一个生命又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禁不住让人感叹生命是如此的匆忙短暂,又是如此的脆弱易逝,让村庄比任何城镇更敏感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年轮,什么叫做生死,什么叫做光阴。

当然,村庄里最随意又最快乐的要数酒曲和民间小调儿。年末节暇,亲朋聚会,婚宴喜庆的时候,总是少不了那些婉转质朴的曲儿:“亲朋好友两旁坐,唱一首曲儿添欢乐,圆圆的盅儿里酒满上,敬完了太阳敬月亮……”在那一刻里,人们都陶醉了,整个村庄也陶醉了,忘了累,忘了苦,忘了生,忘了死,那是村庄最幸福、最喜悦的时候。

村庄的灵魂

村庄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就寄托在那些寻常的日子里,寄托在村庄从容不迫的生活里,寄托在生生不息的传统文化精神里,寄托在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壤里。不要说生长在土地村庄的灵魂里,有着祖先的遗训和叹息,有着道家的思想和儒家的文化,看似散漫无羁的生活里,却有着法度井然的规矩。虽然村庄的人们一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耘在地里,可他们从心里头崇尚文化,尊敬纸笔。哪怕是再贫寒再艰难的生活,哪怕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勒紧了裤腰带也要让子女们去上学。

那堂屋里的家训,那书房中的字画,那千家万户门楣上的春联和诸多的民俗民风,是村庄在平淡艰难的生活里,对华夏文化的一种精神寄托和坚韧不拔的继承。

村庄的灵魂,就在延续了千年的传统里,当城市开始意识到被它遗弃的传统文化之珍贵,并呼吁人们开始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时候,村庄却用实际行动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原生态的东西。

秋天,当你站在收割完了的田埂上极目望去,你会看到那些搭在地里的麦捆,一直铺展到白云缭绕的山脚,铺展到墨蓝色的天际,那是村庄的依托,是灵魂游离其中的土地。清明时节的山区里,成千上万的坟头上压着清一色的黄裱纸,烧化的纸钱像纷飞的蝴蝶,翩翩跹跹,在千万座坟头上面飘舞,又像是一些不愿离去的魂灵。那是村庄每年祭祀祖宗的地方,是村庄对每一位无论高低贵贱的亡灵均都尊重纪念的地方。祖先的音容笑貌,祖先的衣钵就这样永远地接受下来了。村庄的灵魂,就植根于每个活人的骨子里,植根于所有走出村庄的人们的心灵里,让你懂得了一种截然不同于城镇的概念,让你永远牵挂着给了自己一饭一钵、一针一线的祖先和那一片养育了自己的土地。

如今,那一片片的田地,一个个的村庄,都在城镇每一天的扩张中迅速地消失着,跟它们一起消失着的,还有那些令人向往的河流树木和新鲜的空气。失去的村庄和田地、河流和树木以及空气是不可能复原的,只有把理解和怀念留给自己。然而,我们所失去的,还不仅仅是一个个具象的村庄,还有一种文化,一种看不见的传统和良好的习俗,也在悄悄地消失着。那是一种像游丝一样的东西,慢慢地从我们的心灵深处被抽去,留给我们一些彷徨、失意和迷惘。

上年复一年的农作物和瓜果蔬菜,不要说生老病死的父老乡亲,就是那些为庄稼的收成驮粪驾辕、耕地拉犁的牲口们,在结束了一生繁重的劳役而死去之后,它们的骨骸也会埋在村庄的那些果树底下。

早先的时候,每一次探亲回家,都要搭乘长途班车,在百十里崎岖的山道上慢悠悠地摇晃很长时间,及至到了县城,又迫不及待地提着旅行包匆匆赶到那个早已熟悉了的村头的时候,往往是红轮西坠,炊烟缭绕的黄昏时分,朦胧的村庄掩映在一片淡淡的暮霭之中。在村头那一片荫翳蔽日的柳树林中,归窠的寒鸦嘎嘎地鸣叫着,不断落到高高的树枝上,上面有它们栖息的鸟巢。那条永远流淌着的沙渠渠水,闪烁着忽明忽暗的波光,穿过柳林,绕村而过。几十年后的今天,这个画面依然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而无法抹去。虽然,我们每天都往来于城市如梭的车流和摩天大楼之间,虽然,我们每天呼吸着污浊的空气,迎接着那轮同样的太阳,但在越来越感到烦闷和浮躁、越来越感到压抑和空虚的心灵里,还会时时想念起那一片暮霭中的村庄,那里有我喜欢的颜色,那里有我熟悉的味道,那里有生动自然的声音,那里有我永远无法割舍的牵念。我知道,那是一种淡淡的乡愁,带给我的忧伤。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惆怅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席慕容《乡愁》

当一种精神,一种文化和传统的根,一种美好的自然形式,与我们悄悄地挥手惜别,越来越远去,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我们的心里,还能剩下什么呢?

编辑:马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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