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听舒伯特的《降B大调奏鸣曲》,都听不出回忆的味道。有人分析说,舒伯特的这首作品就是从回忆开始的。怎么会呢。我因此选择不同环境来听,夜晚,秋日午后的广场、公园、饮品店,甚至嘈杂的公交车上。但无论寂静还是喧嚣,无论我曾想着多么遥远虚无的事情,只要乐句一起,人就能回到眼前。那个易于歌唱的乐句,仿佛现实的一滴雨,让人瞬间清醒。
也许是自己已经不再喜欢回忆。回忆的时间太长,早已疲累,而且回忆从不曾将花样翻新。回忆能做的,只是将一些过去的事无休止地重复,除去徒劳,再无任何意义。事情在回忆的起初已经足够清晰,一件事情留下的影子,无须在另一件事情的影子上堆叠。年纪如果轻,还可以在回忆的丛林沉湎,可以幽暗,可以地覆天翻,待到容颜将老,回忆最好能知趣而退,渐行渐远。
然而克制回忆并不排除再去感受回忆。霜降前的一个午后,坐在小区的椅子上晒太阳,耳机中播放着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无所用心地听,眼前是斜出篱落的花。秋天的阳光恰到好处,这使菊芋的明黄不耀眼,大丽菊的深紫也不黏稠。很奇怪,一些蓝色狗娃花也挤在大丽菊丛中,带一路风尘。狗娃花一般生长在干燥荒原,喜欢开在崖畔,为了减少水分蒸发,它的叶子已经窄小成线形,它的枝干总是随意歪斜,自成体态,但它花瓣上的蓝色,轻轻浅浅,像极了莫扎特的回忆。这个大男孩,毕竟是年轻的,他回忆起快乐,就是快乐,他便是在回忆中伤感,也如花朵般带着明丽。
我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也时常感受到回忆。他的回忆一如芳草,向远道浸透。有时候,在他的回忆中停留太久,会发现,我自己的回忆也匍匐其间,如同一墙地锦。但我明白,这些回忆的相逢,从不依靠哪一件具体的事情,也不凭借哪一段时日,它们自在缥缈,融会时,如两股青烟汇成一缕。
《降B大调奏鸣曲》的演奏一直有两种不同风格的存在,一种速度偏于流畅,首乐章呈示部的反复被取消,另一种速度宽广,那处反复被保留。以首乐章为例,第一种演奏只需14分钟便可完成,第二种演奏则可以超过24分钟。一首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演奏时间超过20分钟,这几乎是一部交响曲的结构了,但这就是舒伯特的风格。人们的解读也因此分成两类,有人说,舒伯特在这首乐曲中放弃了生命的希望,但有人说,这首乐曲中,依旧蕴藏着舒伯特对生命的渴望。
我常选择的,是后一种版本,首乐章刚好20分钟。在被别人冠以悲剧性的乐句中,我只听出舒伯特的平静。那不是刻意而为的平静,而是清风拂过夏日山谷的平静。那些乐句,如同高山上的冰雪融水,流经岩石,流经开满防风和蓝色龙胆的草地,流经灌丛。它们的尽头,时间从来不是黄昏,也不是微白黎明。时间在那里显出恰当的好,不匆促,不慌张,过去不存在,将来未现形,只有现在,清晰,冷露无声。
1828年9月,健康恶化的舒伯特搬到郊外哥哥的住所,那是一幢刚刚租来的三层楼房,因为是新房,湿气重,不利于居住。他的哥哥希望舒伯特暂时停下创作,好好休息,但舒伯特依旧用一个月时间,完成了他的最后三首作品。很多人认为,那一年,舒伯特已经意识到生命垂危,因而急切地写下三首钢琴奏鸣曲。但后来,人们发现他的手稿,那最后的三首钢琴奏鸣曲曾经过多次修改。
想一想,如果生命已经为时不多,除了添乱,绝望、急切和焦虑不起任何作用。这时候,时间已是瓶底最薄的一层水。水在瓶底,能保持的优雅只有平静——仿佛一面小小的圆镜。过去应该由过去负责,如果过去太过懦弱,那就忘记;未来应该交付未来之人,相信那些到达未来的人,总不会将未来当成一些垃圾。所以,现在是如此安宁,没有忧虑,现在的每一些思考,如同飞虫在水面点出的涟漪,波纹漾起,但不指向任何明确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