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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南报文学副刊 广陵散 别样的清明节 三月桃花始盛开 原上草 遗  憾

第A7版:文学副刊 PDF原版PDF原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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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一篇 下一篇4 2020 年 04 月 08 日 星期三   07

广陵散

李万华

十年前听《广陵散》,与十年后听《广陵散》,感受早已不同。

十年前,印象深刻的是那个秋日清晨,坐在医院略微冰凉的椅子上,一边等候,一边用耳机听《广陵散》。因为闭着眼睛,没有光线干扰,曲子在耳际如野草疯长。那个每次都等待的乐句如期而至,它浸泡在黑暗中,携带黑暗一起到来。一个乐句竟然可以承载起那样多的黑暗,如同夜晚没有星光的天空和大海,可以那样弥漫,那样没有缝隙,又那样涌动,前赴后继,如黑暗的千军万马,齐头并进。然而那黑暗的排山倒海之中,又有微茫的低吟不绝如缕,仿佛来自长风万里的高楼,或者山高水阔的天涯路。乐句里若有坚硬,可以回击以坚硬,乐句里若有柔弱,需以柔弱博弈,但当坚硬与柔弱联结,融合,则如雪花舞于疾风之刃,如万壑千山袅娜升腾……那个被它折磨的人,那个眺望黑暗如眺望未来的人,那个忍无可忍又百般忍耐的人,只得站起来,走到深渊上,走到深渊之上的高台上,伸展双臂,纵身一跃。

一切贬义的词都不在里面,赞美和歌颂也不在其间。只是单一而纯净,如九月某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如绒布,如融化的黑巧克力缓慢流淌。

那个早晨,也许是医院走廊里人们的气息过于驳杂,庞大的记忆成为丛林,杂乱如同荆棘,大爱大恨编织成网,一首曲子掉进去,紧捞慢捞,已被尘世浸透。

回去的路上,当我试图再次聆听,依旧如此。不掺杂怨恨,不动荡,还是那般纯净丝滑的黑暗,那样的孤绝和悲壮,那样将人步步紧逼,如山压顶。我觉得问题或许在我,而不是一首只有二十几分钟的曲子,于是选择放下,像放下一个炙手的山芋,和一个无能为力的梦。

那时也曾选择其他版本来听,很遗憾,始终无法接受那些版本中焊花和电光石火的四溅。那些演奏者的用意分明清晰,激越跌宕也已足够。然而愈加要人明白的,愈惹人不快。惟有管平湖的古朴与苍劲,如石击浪,泛起的千层涟漪,全部扑溅到心上。

十年倏忽,再去聆听,还是同一版本。那些逼迫人的黑暗却意外地淡下来,稀释了一般,光透进来,还有斜风细雨。终于可以舒口气。黑暗一旦有微光露出,那光便格外醒目,它根根分明,向外散射。曲子里自然也有了寂然,那是如展开的一幅《虎丘送客图》:古松依天,隐士抚琴高台,风起,人远去,惟有指尖琴声,流水迢迢,云外青山嵯峨。毫无疑问,时间已将一部分幽暗冲刷而去,像刷掉两岸的泥土、大石和黑色灌丛,只留下波光粼粼。时间是一位担当者,承担起万物变化,荣辱兴衰。时间也是一个替罪羊。

想来每一首曲子都有其颜色,作曲家同时也是画家。《蓝色多瑙河》泛起的是迷人的蔚蓝水波,莫扎特的《安魂曲》闪烁天堂的银色光芒,德彪西的《牧神午后前奏曲》暖洋洋的,迷蒙慵懒的午后金光,肖斯塔科维奇的小提琴协奏曲则透出红辣椒的油光,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135号里,是冬日的白雪纷纷扬扬,《广陵散》,则发着“纷披灿烂,矛戈纵横”的青铜之光。

然而有时候我连矛戈纵横都听不出多少,这让人诧异。好些时候,继续听,不过是听一点枯瘦的山水意境,以此作为与脂膏现实的暂离;有时候,听一点悲凉和激昂,乃至痛快,做一次精神远游。暂离名副其实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悠然而去,倏忽而回,山水依旧迢遥,现实依旧逼仄。远游则断断续续,柳絮,或者离线的风筝那般,御风而行,飘到哪里,便将一颗高古之心跌碎在哪里。那个名叫聂政的人,那个为复仇而漆面,而吞炭,而以石击齿,而自杀的人,那么多的仇恨,那么多的鲜血淋淋,我并未听得清楚。

或许是一个牵强附会的故事呢,又或许是一个寓言,我想。寓言总归有善意,再冷酷的寓言也有温热,故事却不一样。

当年嵇康那样喜欢它,却不肯传授于袁孝尼,有些不可思议。我喜欢它,恨不得所有人喜欢,附带着,也对嵇康充满情谊。一个已经消逝在历史深处的人,一个有姓名,有记载,有传说的人,总会让人无限想象。这想象,有敬意,有追思,有怀念,唯独没有遗憾和惋惜。他们在他们的时代,已经努力过,奋斗过,然而时间将他们安排到队列之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间最大的江湖其实是时间。隔开千年,藉由一首曲子,对嵇康有更多的理解,不容易。然而也仅仅是一种理解,我绝不会将自己与嵇康做哪怕一丁点的相比。我是一个会在阴影中成为阴影的人,也是一个会在光风霁月中清明的人。嵇康不一样,他自始至终就是那缕穿过黑暗向外散射的光。

但我对自己并未失去全部信心。如果聆听,我还是能察觉到那缕光也在射穿我。

我因此依旧能听见一颗尚且年轻的心,一颗光明的心。

编辑:马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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