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当我读到孟晖这本涉及中国古代文艺鉴赏的随笔集时的确被惊艳到了,在她的笔下中国千年历史原是如此斑斓多姿、活色生香。而这一切的叙述却又滴滴点点都附着在精细的实物、文本考据之上。书中历史过往中或因为熟知而淡漠,或因为无知而错过的细节,像蕴藏在重重叠叠、大大小小门扇后的珍宝,随着一篇篇文章的阅读,次第呈现在我们眼前。
在孟晖思接千载的文学讲述中,闪亮的历史碎片经过细腻的打磨显出原有的丰盈润泽,经过潜心的连缀珠玉成链自在的线索分明。在文章《当晚明遭遇楚辞》中作者从“一条大蛇,正在张开大口,吞噬一头巨象”起笔,读者自然会想到法国作家埃克苏佩里写于公元1942年的《小王子》。但如果凝神细想早在公元前300年左右,中国先秦屈原的《天问》里就有“灵蛇吞象,厥大何如?”的章句,而更加让人意外的是两千年后的晚明木刻画家萧云从将这一幕用插图的形式表现出来。直到清乾隆年间,在这个传统中国最后一个文化与艺术的极盛时代,官方又补绘完成《离骚全图》。萧云从笔下的人头蛇身的女娲,以及横在人肉缸口的断颅无疑又成为近300年后鲁迅《补天》和《眉间尺》的思想资源。今人随孟晖的书写回望历史,自有在“山顶千门次第开”中“原来如是”的感受。
《洗澡水的色情想象》依然是从先秦起笔,《九歌·云中君》中唱道“御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女神兰汤沐浴的书写在历史画卷中自此展开,从沐浴香料的配置、沐浴场所的修建直到汉成帝以马蹄金贿赂宫女只为一窥赵合德沐浴的情境,历史的样貌在不断的细节书写中丰实充盈。
阅读中的惊艳还来自于文章抽丝剥茧后显现出的古人的体态形质、精神气度,它不仅不逊于今人,甚至为当下人所追慕仰止。《文学想象启动的地方》讲李世民24岁平天下。今人遥想少年天子自此接受百官朝贺、开太平盛世后定是气定神闲、志得意满。而孟晖从李世民用浮雕六骏建筑自己永眠之地——昭陵写起,我们看到曾经单骑拳毛騧直冲敌阵,再与自己的大军里应外合杀敌军于大溃败的骁将,一朝平定天下安坐朝堂之上时,自由奔放的勇士生涯和战斗时光业已完结,将要面对的是越来越孤独的帝王生涯,只有“昭陵六骏”才是陪伴他自己身后千秋万岁的贴身伙伴。
古人对于汪洋恣肆的生命力的礼赞,远远超出听到一句“生活不止苟且,还有诗和远方”就发出一片唏嘘声的今人的想象,看《韩嫣金弹与掷果潘安》里“挟弹美少年”潘安出行,如果路遇妇人,便会被疯狂追逐、拦截,集妇人掷来的水果“满车而归”。但即便是像韩嫣这样作为汉武帝的“佞幸”,历史上又背负“苦饥寒、逐金丸”恶名的弹弓少年,若一朝听闻边疆战急,便会慨然从军“捐躯良不难”,因此自魏晋以来“挟弹少年”的青春状态总是伴随着美与蓬勃生命力种种无限美好的信息:漂亮、有身份、受到异性热烈的追捧,生命和青春的幸福感满溢于很长一段历史场域中。
孟晖笔下的历史是弥合时间、地域和各种艺术表达形式间界限的细节存在。《想念梦幻的桂旗》从《洛神赋图》谈起,在文学图像和文学文本的互文中《洛神赋》这篇写就于建安时期的人神恋情便有了纵越古今、横跨中西的气蕴。曹植在现实中与甄氏的情感悲剧引发他在横渡洛水时一段绮丽的人神相遇的想象。从文章架构看,曹植在讲述之初从叙述者的角度便不断消解故事的真实性,整个人神激情相恋的过程只是他凭河眺望时的幻境而已,这让我们自然想到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开头:作者一出场便自我解构,说明自己的故事是杜撰的,是戏仿前人之作。而人神相恋的故事也的确在先秦宋玉的《高唐赋》中已有过生动的描述;赋中洛神宓妃也的确在《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中为峨冠博带的诗人所热烈追求过;宓妃出场手握的“桂旗”也确是从屈原《山鬼》的手中接过的。一时间,故事中的神与人跨越时空相遇,故事外的写作者似乎也革除了地域和时光的阻隔,曹植如若见到博尔赫斯与卡尔维诺,大概也会有原来你也在这里的相惜之谊。
书中还有伊斯坦布尔与中国青花瓷、拉奥孔与青州石刻、泄云洞与“老猴学书”……密实的阅读如同一场步履急促的追踪,将一重重历史门扇推开时,往往乍惊乍喜、热血沸腾,意犹未尽间感怀:古典中国原是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