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老家的夏天,在村头地尾、房角墙根,尤其是湿润的低洼处,总是会长出许多榆树苗来,成簇成片。虽然绝大多数都活不到第二年,但是总有一些能坚韧地生存下来,倘若不是人们刻意将其清除,我猜想用不了多少年,它们就会遍布村庄田野。因为榆树是坚韧而顽强的,就像农民。当然人们铲除这些幸存的树苗,是因为它们无望成材。
其实,对于旧时华北平原的农村,在青黄不接的荒春岁月,榆钱是季节的一份特别赏赐。母亲们采来鲜嫩的榆钱,用少许面粉(如果家里有面粉)拌匀蒸着吃,能让家人过几日有滋味的日子。孩子们喜欢爬到树上,一边帮忙往篮子里采摘,一边直接放进嘴里生吃。生榆钱清香多汁,非常美味。所以那个年代,只有高挂在树顶的榆钱,才有望成熟,才有机会成为种子,在风中旋转着它们飞碟般的圆盘翅膀,如果幸运,能够飘荡到合适的地方,落地生根,传播繁衍。这种概率,如同蝌蚪变成青蛙。
关于榆钱和榆树苗的形态与事件,大概是我较为欣喜的童年记忆之一,所以每到榆钱挂满枝头,总是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来。
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几十年,榆树倒是并不鲜见,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些随地野生的、绿茵茵的成片榆树苗,即使在夏天的公园里也不曾遇见。于是我想,哪怕是这种生性粗糙、从不挑肥拣瘦的树种,大概也不适宜在这种环境自由野生。
某日闲暇,临窗张望,忽然发现外面窗台的角落里,聚集一撮干黄的榆钱。这是被风随机送上来的,虽然有一瞬间怜悯它们落错了地方,可又想即使落在外面的土地里也别无二致,或许已经腐烂了,于是心安。看着看着,我居然突发奇想,俯身把它们收拾进来,埋入一只花盆,浇上水。类似去年我同样埋入一枚荔枝核一样,并没有当真。
数日后,偶然瞥一眼绿萝下的花盆,竟看见七八个绿色的小苗生长出来。苍白细长的茎秆上挑着两片或四片绿叶,如纤弱的毛发一般摇摇欲倾。我大喜过望,忙呼唤妻子一同观看,欣赏这脆弱的小生命,分享我的创造成果。然后我满心欢喜地把花盆捧到阳台,又浇一些水,让它们沐浴少许阳光和暖风,希望能健康成长。下午时分,当我满怀愉悦再去看望时,却令我吃了一惊:这些小苗全都倒伏下去,形容萎蔫。我蓦然醒悟,它们在房间暗处的花盆生长,弱不禁风啊!急急忙忙,我再把花盆拎回原处。心中一阵忐忑内疚。不知接下来情形如何,希望它们能恢复过来吧。
我呆呆坐下,望着这些伤不起的小苗,心中怅然若失,又不免萌生一丝不服气的怨怼。在我不多的美好记忆里,在我家乡的黄沙土地上,在我贫瘠的童年时光,它们卑微粗贱,又富于野性的顽强,有一点水分就发芽,给一缕阳光就成长,而现在却这般经不起呵护与锻炼。或许时代不同,它们就变成了不同的孩子了吧;到了城市,它们就变成了城里的孩子吧。
看着它们羸弱的身影,忧伤受苦的形容,有一刻我忽然有些后悔。我为什么要把它们种下去呢?心血来潮的好玩,还是受到童年记忆的驱使,或者怀抱一种对生命意义的无妄期许?现如今,当这些幼苗经历着这不在命运安排之中的生的磨难,当它们想到那些被扫入垃圾堆、在水泥道路飘零或者没入草丛泥土的同胞们,它们会埋怨我还是会感谢我呢?我不能确定。
但是最后,我坚持认为,也许它们不能长高长大,然而毕竟,它们没有默默地腐烂于无形。作为自然的种子,它们在本该拥有的季节和生命历程中,获得了发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