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灰栒子和匍匐栒子开花,想不出缘由。不过水栒子开花倒见过,满枝细碎伶俐的白色小花,花蕊的黄深一些,从远处看,仿佛月色旧了许多,成为老去的记忆。
张潮在《幽梦影》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似乎惟有如此恰好,方不辜负半生。可夏天的蝉声未必好听,如果燥热难耐;冬天的雪声,也未必诗意到哪里,如果茅屋凄冷。灰栒子开花,是不是它一生中最好的时候呢,我去网上找灰栒子开花的照片来看,结果图片模糊,星星点点一些白花,细瞧,花瓣中间漾几星粉色,花瓣与珍珠梅相似,却又带点西府海棠的韵味。珍珠梅的花时常可见,白花瓣,米色花蕊,圆形花瓣上缀些圆形银色亮斑,素雅中更多一分清冷。街道公园随处可见人工栽植的珍珠梅,繁密的花从叶间钻出,远远看去,莹洁如山间冰雪。比较下来,开在深山的灰栒子花却似蒙了一层粉尘,仿佛委身红尘许久,清气已绝,暗香散尽。
秋天,灰栒子结出黄豆大小的果子,椭圆形,初为枣红色,两端带些灰绿。小果子带着长柄,一簇簇从叶丛中跳出,枝子又没有利刺,摘取方便。不过红色小果子尚不能吃,非要尝试,必一嘴酸涩。果子成熟,颜色渐渐变深,深紫色最终成为蓝黑色,薄薄一层果皮,用牙尖咬开,沙瓤肉质绵软而甜。小果子肉不多,里面籽粒两三枚,通常不会一粒一粒来吃,总是抓半把随便大嚼。我走上一面山坡,空阔处坐一坐,望望远方,吹吹风,听听鸟叫,逗弄一番忙忙碌碌的蚂蚁,然后穿过云杉林,再翻一面山坡,那些种子便一路散播。山中雨水多,它们大多有发芽的机会。
中秋时节,在山上,如果天气好,会多逗留半天。也没事可做,就闲逛。村里人少,小孩子大多有活要做,我要是瞎逛,通常没有伙伴。假如中午时分还在山上,午饭便是灰栒子、西藏沙棘、悬钩子,以及小叶蔷薇和扁刺蔷薇的果子,偶尔也会找到野草莓和莛子藨。西藏沙棘和悬钩子生长在云杉林与灌丛的结合处,果子不多,需要将叶子一枚枚掀起来找。扁刺蔷薇的果肉内部有层细密绒毛,一旦吃多,咽喉肿胀发痒,小叶蔷薇的果子我们称为“鸭子嘴”,顾名思义,可吃的果肉很少。一番挑来捡去,只有灰栒子可摘来饕餮。
灰栒子叶子灰绿,稍带革质,新长出的叶片被满白色柔毛,叶子渐老绒毛渐褪。它的枝条纤细,姿态疏朗,如果单独一丛灰栒子长在山巅或者旷野,远观一定优美,可惜灰栒子大丛生长,连接成片,与一丛沙棘,或一片柽柳没有多少差别。这样普通的植物,很难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有一次,我读《呼啸山庄》,将书中山庄附近那些石楠换作灰栒子,结果韵味迥然不同:“那些群山紧锁的峡谷,那些灰栒子丛生的峭壁和山丘,冬天时,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荒凉的了,可是在夏天,比什么都美妙神奇。”“在那晴朗宜人的天空下,我流连徘徊在这三块墓碑周围,望着飞蛾在灰栒子和风铃草中间振翅飞舞,听着那和风轻轻拂过草丛,我心里想,谁会想到,在这样一片安宁的土地下,长眠于此的人却并不安宁呢。”读时,除去地理意义上的不同,灰栒子到底没有石楠诗意。
想来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贡布雷的山楂树更不能用灰栒子替代。
小学时候,学校离家远,中午不回家,常去门前树林嬉戏,有时,穿过树林,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那是一面红砂岩的山体,有些地方,山体裸露出来,砂岩如红色瀑布,无法攀爬。可以爬的那一面山坡,山脚植被丰茂,树木成林,渐往高处,植被渐稀,山脊处,只有匍匐栒子蔓延。那时自然不知道匍匐栒子学名,我们将其随意称呼,也没注意过匍匐栒子开花。资料说,匍匐栒子开出钟状粉色小花。我最熟悉的钟状粉色小花是红花岩生忍冬,极香,仿佛袖珍的香水瓶,翻资料见到钟状粉色小花,就想到它。匍匐栒子结出鲜红色球形小果,模样像小几个号的山楂,果皮硬而厚,籽大,果肉微乎其微,且酸,说吃,不过是糟蹋果子罢了。
匍匐栒子形似藤蔓,满山坡爬,它的红色小枝却并非藤蔓那般柔软。我们很少去碰那些没有弹性的枝子,不会坐于其上,更不会穿行其间,最终连果子也很少去摘。无人问津,鸟雀不光顾,匍匐栒子便肆意伸展触角,兀自独行。秋天,叶子变红,远处看去,一坡红色深深浅浅晕开。
那时我们也会坐在栒子旁边,将山下细细打量:青杨林中,村庄隐伏,黑色灌丛沿河道延伸,河流细弱,微光闪烁,坡上田地阡陌分明,风过处,青山起伏,白云出岫。
后来的很多日子,我也曾爬过一些高山,见到景天雪莲,熟悉杜鹃龙胆,唯独匍匐栒子,再不见它们爬行蔓延。以为某种缘分已尽,里程碑竖在那个金秋,不料这个秋天,又遇它们。
雨中去看一面花海。一坡向日葵百日草长寿菊金盏菊鲁冰花绽放,湿漉漉却又姹紫嫣红,山岩上,古人开凿的山洞修葺出来,供游人参观。行走其间,遇到几丛匍匐栒子爬在岩壁,枝子健硕,小果子已经成熟。停驻观赏,甚为惊喜。工作人员介绍,这丛匍匐栒子由专人看守。我问何故,工作人员说,游客总会趁人不备,掐一些匍匐栒子回去,做盆景。
原来野生的匍匐栒子可以做盆景,那么野生的鸟会因此而忧愁变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