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步
我喜欢散步。喜欢饭后安静地一个人走走,任思绪东西南北的飘荡。而最多的,我的思绪会回到那个小山村,化解我无处安放的乡愁。
连成一片的平房,房顶上炊烟袅袅升起,村子里鸡鸣犬吠,杏花在山坡上开出一片粉黛,像一片天边的粉霞落在人间,小山村便掩映在这粉霞中,像一幅写意山水画,挂在赫红色大山的背景上。繁星满天的夏夜,麦场上脱谷机马达声突突突的传过来,新麦的味道在空气里荡漾,父亲和母亲喝着酽酽的熬茶坐在台阶上家长里短,灯光从堂屋中堂门里泄下来,打到廊檐上堆放的新麦上,空气清凉饱满。冬天,金黄的月亮从东山上爬上来,像一枚徽章别在皓空,山村明亮宁静,睡梦中谁家的狗叫了几声,附近的狗全都吠起来,村子里犬吠一片。
我喜欢散步的习惯受父亲影响。小时候,吃完晚饭,嘴一抹,父亲牵着我的小手要出门了。母亲在背后唠叨:“一个女孩儿,连个饭桌都不收拾,父女俩喝风㞎屁的!”把母亲的责骂关在大门里,我和父亲成功出逃。
父女俩走在城墙边,父亲背着手,我在父亲身边或左或右蹦蹦跳跳,小手始终攥在父亲粗糙的大手掌里。高高的土城墙上,夕阳剪出两个长长的影子,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父亲喜欢带我散步,不仅我是他最溺爱的垫窝儿,我想更多的原因我是个安静的女孩,不多问话说话,很少打断父亲的思绪。走在夕阳里的父亲很沉默,许是想起了年轻时在讲台上指点文字的日子?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母亲满山满洼唤他的情景?还是想起了翻过绵延的大里架山,用脚板丈量着到河州(今临夏)上学的情景?毕业于上世纪四十年代西北第一国立师范学校的父亲满腹诗书,也曾是西宁城里的翩翩少年,也曾有过教育救国的理想,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和铁锨耕牛为伍,知识分子的苦闷何人知晓?面对嗷嗷待哺的几张嘴,一介书生的急寥又何以化解?“一朝生六子,六子日夜长,索食声唧唧,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嘴爪虽亦疲,心力不知疲,一时十来往,犹恐巢子饥……”这是父亲1972年在大哥结婚时写的《六子说》里的几句,短短的几句道尽父母拉扯我们的艰难急寥。那双修长的大手写的一笔好小楷,却握起了牛鞭长满了老茧,劳动和生活的重担压弯了单薄的身体。
我们走到上城门,父亲停下来望一会莲花山,神色悠远凝重。乡村荒芜的风啊,你能否吹散父亲的遗憾和这一辈子的辛劳?乡间的夕阳如此的明亮透彻,可我如何才能让父亲开心的笑一下?
有时,父亲也会在散步的路上教我“一去二三里,烟囱四五家,平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使我在小小年纪对乡村的炊烟、柳树杏花、布谷鸟、麦浪有了诗情的理解。
只有和他同学的二舅来的话,父亲的话会多一点,两个人在堂屋廊檐下摆上炕桌喝茶,聊近况聊农事聊千古文章。刀豆秧爬上了屋檐,红花开的正欢,两个清瘦的老人在屋檐下闲话,真还有瓜田李下的味道。
父亲对我溺爱有加。春天,父亲在院子里铺就的石头间隙里种些辣椒、西红柿、茄子苗。有一天,我站在院子里对错落有致的小苗苗突发奇想:在这些小苗苗中跳方格玩会有怎样的乐趣呢?我何不试试呢?我踮起脚还一跳就爬在地上,春风里招展的小苗苗折了好几棵。父亲是不许我们在秧苗间走动的,我心里很不安。姐姐们激动气愤的告状,父亲似乎想像到了儿童可笑的行为,一笑了事了,这让姐姐们很不平。有一次,父亲看着院子里盛开的火红的绣球花,许久,说了句:花儿俊得和我女孩一样。而我在姊姊们中间得了个外号:臭绣球。
如今我已双脚稳稳踏进了人生四十岁的门槛,从那个姊姊们捧在手心里,父母放在眼睛里的公主变成了独当一面的中年人,这些年的生活经历早已让我冷暖自知,我时常想念城墙上金色的夕阳,想念城墙边上散步的父女俩,想念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想念那双大手传递给我的温暖和力量,赶走内心的悲凉。
放 养
实话说,我们小的时候是放养长大的,家门前粪场是我们成长的摇篮。我们长得很自觉,长得很自由,地位比一只看家狗高不了多少,我为啥这样说呢,听我慢慢讲吧。
夏季的早晨,太阳的光芒刚刚打到铁城山山头上,农家勤劳的叔叔婶婶已把自家的牛赶到我们家门前的粪场里,牛三三两两的气定神闲地等着放牛娃,哞哞——地一声,甩起尾巴,准会拉下一泡热气腾腾的牛粪,这堆牛粪自然会被大人们及时地挑进背篓里。放牛娃是个急吼吼的后生,驾!驾!打着响鞭,牛慢腾腾地向莲花山出发了。牛群前脚走,各家的羊凑在这里,咩——咩咩——地叫,挤挤挨挨,像是离了父母的孩子般胆小。羊倌阿爷黑黑瘦瘦,衣服油光光的,身上挂着看不出颜色的挎包,咯吱窝下夹着羊鞭子。阿爷往头羊身上一鞭子,羊群挤挤挨挨地走了。这时候,太阳已经照到家家户户的房檐上了,村子里的三百户人家基本上喝过早茶(家乡吃早饭叫喝早茶,土里土气的小山村居然在这点称呼上与沿海大城市接轨,虽然早茶内容上天壤之别)喂完猪,大人们准备出工差去了。这时猪从猪圈里呼哧呼哧地放出来,猪这家伙确实是上不了台面,争先恐后,到哪里都是低头找吃的。粪场此时成了猪的天下,猪们在这里晒太阳拱墙角,在雨水聚集的坑洼里泡澡睡觉好不惬意,这些家畜们来了去了倒也相安无事。最后被家里人放出来的是我们这些坡里娃,大的拿着粪杈杈,背着柳条小背篓,小的也学模学样,拿着比自己高的粪叉叉,戳三倒四。唉,没办法,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拾粪捡柴扫树叶跟着大牛㞎粪好像是我们一生下来就会的事情。大人们锁上大门出工了,娃娃们登场了。眼睛四处打闪,看见哪头猪尾巴卷起来,眼尖有经验的就喊:“那是我的,那是我的!”臭气熏天的猪粪成了我们争抢的“香油饼”。小背篓拾满了,稳稳地立在墙跟或大门口,就可以放心玩了。把猪赶走,墙根里挤成一堆石头瓦块过家家木头传电跳方格打沙包玩骨头子,夏天的长天大日子里,实在没玩头了,就骑猪往狗的嘴里捣棍,和粪场边的老榆树较劲,猪自然不会让人骑的,惹急了,长长的嘴巴猛的反咬过来,着实会把人吓一跳,或招来榆树的主人孙家阿奶的一顿臭骂。实在累了,大门口的土堆上睡着了,小白狗忠实地守在脚边。虽然钥匙在大门门楣上或门槛下,伸手可以摸到,但家里木质卯榫结构的房屋,在夏天的大太阳下哔哔啵啵吱吱嘎嘎,加上农村没头没尾的鬼怪故事,让小小的我们不愿意待在大堂屋大院子里。
那时候,家家户户娃娃多,大人们腊月二十九还在生产队里劳动,顾不上也没办法养护我们。我们除了睡觉吃饭基本上和牛羊猪狗一起放养长大的,保安有首逗小孩的歌谣:“点点窝窝儿,海棠箩箩儿,狗娃儿吃罢你再吃。”看看我们的地位,我说的没错吧。
樱 桃
俗话说:樱桃不饱人的心,提起樱桃,我时常想起小时候关于樱桃的事情。
我们村子里有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渠,夏天从山上取水浇灌下游的果园子菜园子,这条小渠,村子里的人叫沟崖。沟崖边全是树,夏天榆树柳树杨树竞相生长,盘根错节树枝重叠缠绕,有三四个大人抱不过来的树爷爷,也有背着榆树疙瘩的树奶奶。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静静流过的水面上,泛起点点的金光,麻雀叽叽喳喳在树上开着没有主题的会,树下是大呼小叫的我们。沟崖边是树木小鸟的乐园也是我们这些不上学的娃娃们的乐园,我们在沟崖边玩泥巴过家家,捋榆钱串串捣麻雀窝,把忙忙碌碌的小蚂蚁拨的乱了方向,剥柳絮送给妈妈当棉花,无聊的游戏能玩上大半天。
沟崖边的一户人家里有一个辛阿爷,阿爷个子不高,眼睛麻了,估计看东西也是模模糊糊的。那个时候即使是老人,只要干得动,总会下地刨食再不济也是到园子里侍弄菜地。阿爷待在家里,估计年龄很大了。阿爷白天一个人在家呆的闷了,就在大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一会,听听过往路人的脚步,问两句话解个闷。阿爷家里有一颗白樱桃树,结出的白樱桃比老品种的红樱桃大些甜些。六七月份的时候,阿爷慢慢地挪到大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下,身边还多了一白瓷缸子新鲜光溜的白樱桃。阿爷坐定,招呼沟崖边玩耍的我们,一个个地问:尕娃,你是啊一个家的?我们答过,就会在我们手心里放上十几颗樱桃。樱桃晶莹圆润,我们捧在手心里像颗颗珍珠,我们小心地一颗颗抿着吃。小小的樱桃太不经小嘴吃了,滑到肚子里又勾起小心思。那时候的乡村像一个破渔网,四处漏风,四通八达,多走几步路准能绕回来。远远地从沟崖的另一头绕过来,再次经过阿爷的大门口,脚步故意放的重重的,弄出些声响,好让阿爷听见有人来了。阿爷这次问:“尕娃,樱桃你吃了没有?”我们变着腔大声地答: “木有”,阿爷从缸子里倒出十几颗樱桃,从他黑黑的粗糙的大手里放到我们的小手心里,我们心里既有樱桃的香甜又有诡计得逞的得意,满心眼的欢喜。这个季节里,每天吃上两三回阿爷的樱桃,日子格外的香甜快乐。
沟崖边长大的的娃娃们都吃过阿爷的樱桃吧,活了八十岁经历了几个世道的阿爷怎么会不识几个娃娃的小计?我们享受着老人的慈爱仁心,像沐浴阳光般自然温暖。小小的樱桃在我记忆深处散发着珍珠般的莹莹光泽,温暖了我童年的记忆,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是从心底泛起微笑的涟漪,实话是樱桃不饱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