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几头牦牛在两条栓着的绳子上等待仁青卓玛挤奶。
草原辽阔,淡灰色的雾霾笼罩着远山。
长辫子的仁青卓玛,很喜欢和这些牦牛们在一起生活,她把它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扶养着,照看着。
白天,她把它们赶进铁丝网围成的网围栏里,它们任性地会撒着欢跑很远的路,直跑到仁青卓玛的眼睛看不见的山坡上或山坳里,而后被网围栏挡住去路,它们才一边慵懒地吃着草,一边漫不经心地往回返。跑得最欢的往往就是那些半大的牛犊子,它们撒起欢来可以凭空腾起尘埃,四只蹄子铿锵有力,草地会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响,有时候它们会顽皮地相互顶头挤撞,直挤得一头牛犊子示弱了才罢休,常常,忙着啃草的牛妈妈在远处扬起脖子有一声没一声地“哞——哞——”两声,算是对这场游戏的赞许或者否认。
仁青卓玛挤奶的时候,就喜欢和这些牦牛们聊天,拉家常,说一些掏心窝的话。
所有的牦牛都听得很认真,它们时不时“哞——”一声,像是在应允,又像是在抗议。除了那十几头出生不久的小牛犊,它们一边贪婪地看仁青卓玛挤奶,一边把四只蹄子踢得地动山摇。它们被隔离在离母亲不远的绳索上,等仁青卓玛挤完奶,它们就可以酣畅淋漓吮吸乳汁并和母亲撒娇了。那头脑壳上有一撮碗口大醒目白毛的牦牛常常听着听着,大眼睛里就会有泪珠滚落下来,原来,它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产下牛犊后,它的孩子就被一场接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夺取了孱弱的生命。
最犟的就数那头健壮的黑牦牛了,它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这时候,它无拘无束在山坡上惬意地撒了一泡尿,它的双角像漆了一层清漆,亮光夺人眼球,鼻孔里的热气“呼呼”地喷在生长的花草上,花草蜷缩了一下,又一下。
仁青卓玛把她花色艳丽的简易帐篷搭在那片茂盛的草地上。草原上的风总是不请自来,第一个钻到里面把它吹得鼓胀起来。这时候,她听到那个犟脾气的黑牦牛吊儿郎当,慢慢悠悠走下山坡,踩在硬化路上的啼音一下子变得清脆,好像它刚给自己的蹄子包了一层铁。它走到仁青卓玛的帐篷前,把头伸进去,鼻翼一张一合,那“呼呼”的热气扑到她的脸上,还用巨大的黏糊糊的湿舌头,狠狠地舔了下仁青卓玛正在打酥油的手。
她吆喝了一声“哦呀——”,伸出手佯装要打,它扭头落落寡欢地离开了帐篷。寥廓的草原上回音袅袅,阳光倾泻而下,栅栏那边,一群鸟飞过,在它的身后留下大片大片的虚空。
山巅之上,牦牛用黑色的标点诠释夏季苍碧的草原。
二
夏天,草原宽阔的旷野上支起了无数的帐篷,支起了牧民们牧归的猎歌。
无边的草浪簇拥着无数的帐篷花盛开了,也簇拥着奶茶和青稞酒的香馨。
早上,牧民们骑着马离开了帐篷,帐篷却伸出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牵着他们。即使拐过几条河、几座山,他们总是时不时眺望着那片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地。
即使现代化的风景线在帐篷里掘进式的延伸,以不可抗拒的姿势,但帐篷里泛滥的永远是古老的、不变的温情,默默、脉脉。
风雨中,黑绒绒的夜色垂落,帐篷亮起了一盏灯,像暗夜中的一只萤火虫,尽管微弱,尽管草原上的小精灵们无法看清黑色空间中掩饰的真真假假,帐篷的灯仍然果断打碎了空间和时间堆满的黑沉沉之铅块。
旷野里,即使视力不济,即使风雨的旁白跌宕不尽,即使那些隐藏得极深奥的秘密统统剥光,此时,唯有真实存在的帐篷的灯,远远地温暖、抚爱着草原的生灵。
帐篷的灯!指路的灯!心灵的灯!草原上的生灵顿生魂魄的灯。
当白昼君临草原时,帐篷的灯,在程序化中,看尽了灰暗的颓废无效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