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出门便是水。在西部,抬头就是山。
自小看惯了山,山的影子就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是漫步于西湖的苏堤白堤,即使是行驶在一马平川的冀中平原,但在骨子里,依然忘不掉那些绵绵延延的山。无山可看的日子里,眼前总觉得缺少点什么,仔细想想,心里牵挂的,还是那山。
当然,有山的地方就有水,有水的地方就有山。多水的地方山环水绕,碧波荡漾。看那水,水也柔了,看那山,山也秀了。多山的地方虽也有水,但那山是苍苍茫茫的,路有多远,山就有多远。似乎上帝在创山造水的时候,把所有的荒山都遗忘在了西部。
西部多山,而且多寸草不生的荒山。走在街上能看见山,推开窗户能望见山。从江河湖海到城镇乡村的路上尽是山。那山,你走几天也走不完。去青海湖鸟岛要走日月山,去花海门源要走达坂山,去同仁麦秀要翻青沙山,去雪域大武要翻过阿尼玛卿雪山……遥遥远远的路,起起伏伏的山。在漫长寂寞的旅途中,它始终不离你的视线。闭上眼睛是山,睁开眼睛是山,在车里困一觉醒来,满目还是山。那些山不仅荒凉,而且绵长。看得久了,眼睛酸困酸困的,在沉默的对视后,一种凄美的感觉直抵心灵,烙得人心都痛了,烙得人就想陶然大哭。我想,那是一种来之西部的无以言说的精神释放或者归宿吧!
然而,荒凉归荒凉,痛心归痛心,西部人却爱山。不仅爱山,而且还敬山。这里的山有许多神奇的名字,那是人们敬畏自然的一种朴素的原始信仰。所以,数不清的神山们,岁岁都享受着来自信徒们虔诚的祭祀和顶礼膜拜。这可能是人类在与大自然的相生相长和无休止的索取中,仅存的一点善良和仁慈了。
西部的山,荒凉中透着大气,苍茫中不失坦荡。从终年积雪的昆仑山,到连绵千里的祁连山;从冰清玉洁的玉珠峰,到寒风凛冽的巴颜喀拉山。它们在旷古逾今的骄阳下,横亘于西部大漠,熠熠生辉,巍巍壮观。它们铸造了西部人的性格:爽直而率真,执着而简单,敦厚而善良,平实而内敛。
静静地观察山,我发现那些山各有各的神态,各有各的特点。有些山险峻奇崛,大气凛然;有些山清秀苍翠,逸然宁静;有些山巉岩叠嶂,深邃幽远;有些山疏落涣散,但气脉连绵;也有些山山势狰狞,瘴气袭人,充满险阻诡诈。原来山跟人一样,不仅有俊丑之分,且有善良和险恶之分。美的山,山势奇拔,棱角分明。让人缱绻留恋,百看不厌。就像我们常说一棵树或一座山很入画,实际上就是它的形象很美。古人总结出绘画十八皴法,是对每一种不同的山石最概括的形象描写。在中国画里,画山必先画石。《荞子园画谱》中说:“画石大间小,小间大之法。树有穿插,石亦有穿插。树之穿插在枝柯,石之穿插在血脉。近水则稚子千拳而抱母,环山则老臂独出而领孙。”何等形象的描述!可见古人对于山石的观察,不仅出之于技法,更出之于心灵的领悟。除了画家,诗人对于山的观察和描写更是神韵兼备。李白在他的《蜀道难》中长吟:“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仅此两句,就为我们勾画出一副壁立千仞、奇峰插云的图画来。
看山不仅是一种欣赏美和陶冶情操的雅趣,而且是让自己浮躁的心灵得以宁静和彻悟的一个过程。“老僧闲来无他事,清晨起来就看山。”我想,能有闲暇和心情去看山,是人生的一种福分,能看懂了山是人生的一种境界。看着山,我们不敢妄自尊大,自命不凡。看着山,我们知道了自己的渺小,知道了生命之短暂。
小的时候,每值清明时节,总和大人们一起到坟上祭祖。那是一面阔大无比的山坡,山坡的沟沟梁梁上,零零落落地散布着一些坟茔。与山坡接壤的,是两座灰蓝色的大山。一座叫炕桌山,另一座叫梅积山。它们远远地矗立在海洋似的蓝天里。让人感到那是另一个无法到达的地界。几十年过去了,居住在那里的老人们一茬茬地去世,那面山坡上的坟墓以惊人的增长速度蔓延到了更远的地方,坟堆之间几乎密不插针,形成了一片蔚为壮观的墓葬群。可留在我记忆里的炕桌山和梅积山依然以不变的姿态,似乎用一种漠然的目光,远远地藐视着那些生于斯,长于斯,最终又回归到土地中的一个个灵魂。在大山的眼里,人多像一些来去匆匆的蝼蚁。为眼前的生计而来,又为眼前的生计而去。我想,与那些亘古不变的大山相比,人的生命过程只是弹指一挥间,虽然人的欲望高过了世上所有的山峰。
其实,那些山,古人看过了,前人也看过了。古人看出了山的美,为后世留下了《匡庐图》《富春江》《踏歌行》以及许多绝代的诗篇。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也。”如今的人们多不看山,坐拥山中却不见山。每每外出踏春郊游,但郊游之意并不在山水之间,而在于酒和麻将之间。山不仅从我们的视野中,更是从我们的心灵中淡出了。傍晚时节西山顶上的落霞,晨曦之中南岭之上的雪霁,早已被越来越高的楼群遮蔽了。视野里,没有了山的影子,心里没有了对山的敬畏,欲望的种子就像漫无边际的蒿草一样疯长起来。
我想,假若有闲暇的时间,我们不妨走出城市,去看看那些永恒不变的山。